乌行雪当然没走成。
一来,人都到城门口了,就这么一走了之实在可惜。二来,他也确实无处可去。
他们在栈桥边耽搁了一会儿,那两位负剑弟子便过来了。
乌行雪看见他们的银丝剑穗上都有一朵芙蓉玉雕的桃花,腰牌上也刻着个“花”字,料想是出自春幡城某个“花”姓门第,能负责守港口和城门这么重要的地方,想必地位不低,是个仙门大户。
“几位可是要进城?”两个弟子行了个礼,道:“这几日附近有些祸端,进城出城看得比较紧,若是有唐突得罪之处,还请多包容。”
他们看向宁怀衫和断臂,面色谨慎:“这两位小哥是……身体不适?”
也不怪人家怀疑,这俩一上岸就冲着神像又晕又吐,反应实在很邪魔。
要不是因为有毫无反应的乌行雪和萧复暄同行,这俩弟子就该直接拔剑了。
宁怀衫顾不上解释,手指一捏,指尖变得尖利如刀。
乌行雪一把给他摁回去,说道:“他们晕船。”
“噢……”负剑弟子又朝那乌篷船看了一眼,将信将疑,“几位是从哪里来的?”
城主不让动,宁怀衫只得擦了嘴唇说:“无端海婆娑道。”
“噢!难怪。那里昨晚风雷不息的,是难行船。”
这次两个负剑弟子信了。
他们又看了萧复暄好几眼,还没开口,宁怀衫已经抢道:“这是我家城……公子的傀儡。”
萧复暄:“……”
乌行雪心说就宁怀衫这张嘴,在这呆两天能把老底抖搂给全城的人。
不过傀儡本身不算稀奇,仙门也爱用。尤其这世道越来越乱,富家公子出门带几个傀儡护身也是常事,并不值得怀疑。
只是这傀儡身高容貌气质都太过出挑了,引人注目的同时,还让那两个负剑弟子直犯嘀咕。
碍于教养,他们没有直盯着萧复暄看个明白。但离开的时候,乌行雪听见他们在小声议论。
“就是那位傀儡,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为何总觉得眼熟,有点似曾相识呢?”
“嘶,其实那位程公子也……”
……
***
最终,进春幡城的还是只有乌行雪和萧复暄。
因为春幡城内添了个巨大的石雕神像,就立在一进城门的官道上,像前的铜台插满了香,烟火缭绕。宁怀衫和断臂脸色当场就绿了,摆着手跑得飞快,留了句:“城主,我们在城郊的山里等你。”
这对乌行雪来说,倒是正中下怀。
那俩碍事的一走,乌行雪立马拽着萧复暄进了巷子。
“上仙,帮个忙,我这模样恐怕不方便去医梧生家里讨打,你帮我改换一下——”他往长巷深处走了一段,确定无人,这才转回身。
却见萧复暄由他拽着,眸光落在自己被拽的腕子上,表情意味不明。
乌行雪愣了一瞬,松开手。
萧复暄这才抬了眼皮:“你平日叫人帮忙也这样?”
乌行雪挑了一下眉:“哪样?”
萧复暄目光从他胡乱抓人的手指上一扫而过,看了眼巷子。
这巷子太狭,而他个子又高,本就依稀的天光被他挡了大半。
乌行雪这才觉得,似乎是有些偏僻了。
他笑了一下:“我平日不叫人帮忙,这种弯弯折折的巷子,鹊都也不多见。”
这话是真的。
他在鹊都手一伸,话都不用说,就有人把他想要的东西妥妥帖帖地搁上来了,确实用不着叫人帮忙。
乌行雪:“况且,以前也没有需要避人耳目才能办的事。”
萧复暄看了他一会儿,未做评价。
“易容是么?”萧复暄问了这么一句。
他没有要等乌行雪回答的意思,只把长剑换了只手。他低了头,曲着指弯抵了一下乌行雪的下颌,拇指在脸侧、下巴和额头几处轻抹了一下。
“也别太丑。”乌行雪忍不住说。
“……”
萧复暄手指顿了一下,又不言不语地继续起来。
过了片刻他才沉声道:“晚了。”
行……
乌行雪放弃挣扎让他调。
这巷子确实太偏僻安静了,须臾也显得很长。
“好了么?”乌行雪问。
“嗯。”萧复暄应了一声。
他手都已经放下了,却在片刻之后,又抬起来动了一下乌行雪的眉眼。
“怎么?”乌行雪不明就里。
“无事。”萧复暄很利落,易完容半点没耽搁,朝巷外走去。
只是转身的时候,乌行雪听见他说:“眼睛太好认了。”
乌行雪愣了一下,大步流星跟了上去:“萧复暄。”
前面的人微微偏了一下脸。
“你最好也改换一番。既然他们这么爱雕神像,你名号又那么响,少不了你的。虽然我看神像跟本尊都相去甚远,但也难保有奇人能雕出带神韵的,真叫人认出来就不好了。”
直到出了长巷,天光一晃眼,乌行雪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多余话——
萧复暄堂堂上仙,就算让人认出来了又有何妨?总不会像他一样四处结仇,让人喊打喊杀。
他正想开口补一句,就见萧复暄侧身等了他一步,那张脸显然已经调了。
***
春幡城并非弹丸之地,据说有大小仙门六家。名声最响、弟子最多的就是花家。
花家在春幡城西边的江心桃花洲上,一来门庭幽静,不用在城围中跟其他仙门划结界抢地方。二来,有这么一个仙门大家在,也能守着西边。
毕竟春幡城的西边有个燕子港,外来人最多的地方,鱼龙混杂。就算千防万防,也时不时会有邪魔混进去。
而每一次有邪魔混进城,就真真是一场噩梦。
很多邪魔最初就是人,他们长着寻常百姓的模样,说着市井巷陌常说的话,甚至……他们在走上邪道之前,曾经就生活在这座城里。所以混迹在人群中,根本难以分辨。
那些邪魔的修习方式太过邪门,狡猾、善变、会蛊惑人,嗜血嗜杀。
有一些邪魔格外麻烦,非常难抓,因为他们会换皮。
他们以生魂生肉为食,吃空了这具,就依附上下一具。而这个过程,几乎是悄无声息的。
据说二三十年前,哪怕不是最繁盛的时候,春幡城的百姓也有二十余万户。
到了两年前,就只剩下十万户了。
现如今,短短两年的工夫,这十万又变成了七万。
春幡城地界依然是那么大,只是久无人住的空屋越来越多,越靠近城墙的地方,越是死寂无声。
乌行雪一路看到的都是这种空屋,结了厚厚的蛛网,门窗豁着大大小小的洞,漏着深冬的风声,呜呜咽咽像悠长鬼哭。
只有靠近某个仙门的地方,才有点活人气。
那些有人居住的房屋,就像围着松子糖的蚂蚁一样簇拥着那几家仙门。
只有一家例外——正是花家。
但这一点也无可厚非。
因为花家独守桃花洲和整个东江,前后不着,本就是个危险地方,易攻难守。再加上花家弟子众多,如若不小心混进几个邪魔,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要是不会仙法、完全无力自保的寻常百姓聚居在那里,就像不加封盖的佳肴,毫无顾忌地敞在那里,不断吸引着邪魔去进食。
那……桃花洲恐怕没有一日安宁。
仙门守不住,百姓也遭殃。
***
乌行雪听到那些关于花家的议论,已经把“桃花洲”判成了倒霉地,心说万万不能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结果一个时辰之后,他和萧复暄就站在了桃花洲的栈桥入口处,跟守桥的小弟子们大眼瞪小眼。
“不是,你等等。”乌行雪拽了萧复暄一把,退回到岸上:“你不是说好了带我找医梧生么?为何这栈桥两边十二杆笙旗,杆杆写着花字???”
“你同我说句真话,你真的认识医梧生吗???”
“他不是姓医???”
萧复暄:“……”
他蹙着一点眉心,看着乌行雪,表情冷冷的又透着几分一言难尽。
“谁给你的错觉,让你觉得花家门下所有人都是家徒,没有一个外姓?”萧复暄问。
乌行雪:“你怎么不早说……”
萧复暄:“……”
你问了么?
他神色淡淡,冲远处江洲一抬下巴:“医梧生我恰好曾经打过一些交道,错不了。他是花家四堂长老之一,而且跟花家也并非全无干系。”
乌行雪:“什么干系?”
萧复暄说:“医梧生的妻子,是花家家主花照亭的亲妹。”
说完,他又瞥了一眼乌行雪拽着他的手指,片刻后问:“你打算在这江岸边,抓着我赖多久?”
乌行雪赖不过去了,撒了手,跟着萧复暄往栈桥走,边走边嘀咕:“你一个曾经住在仙都的上仙,怎么对人间事这么清清楚楚。”
萧复暄未答。
直到快上栈桥,那几个弟子一脸懵地冲他们抱剑行礼。
他才听见萧复暄的声音:“以前有人喜欢来。”
乌行雪一愣。
下一瞬,就听那几个弟子齐齐冲他们说:“医梧生先生在后堂闭关未出。我们已经通禀了家主,家主让我们将二位接去听花堂稍歇片刻,他随后就到。”
“请。”
乌行雪穿过长长的栈桥,进了花家大门,被弟子引着迈入听花堂的时候,突然回过神来。
花家家主的妹妹是医梧生的妻子。
而医梧生的父兄妻女都惨死在我这位原主手上……
也就是说,不止那倒霉的医梧生,春幡城最大的仙门……整个花家都跟我仇???
乌行雪:“……”
要不还是自戕吧,起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