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冰云拍了拍手,很快就有流水一般的仆役送上各种杯盏勺碟,都是正经官窑烧制的珍品,开片粉青瓷,薄得像纸,乍看一片青色,细看从青里又透出淡淡的粉红。筷子朴素些,是象牙镶银的箸,箸尖上的包银擦得锃白闪亮,箸身的象牙从里面透出闪亮的黄来。
至于里面盛放的各种珍馐,自然无一不精致,甚至让人有些舍不得下筷。
平心而论,齐玄素如今也算是小有身家,一年三千六百太平钱的收入,着实不算少了,足够寻常百姓一辈子富足无忧,却也享受不起这等待遇。
再有就是仆役方面,齐玄素身为主事,道门给他配了一位道民,负责照料他的日常起居,毕竟不能让齐玄素亲自去洗衣做饭、收拾屋子,他忙起来的时候经常是不分白天黑夜,还要兼顾自身的境界修为,根本没有时间。可也仅就如此了,至于其他穿衣吃饭,都要亲力亲为,道门提倡“俭”,什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暖床丫鬟,是朝廷权贵们才有的享受,就算齐玄素做了大掌教,也不好如此奢靡。
难怪过去的帝京道府烂得这么快,见惯了这等繁华景象,心就再也沉不下去了。
试想,一个主事道士,看到和自己身份差不多的官员呼奴唤婢、三妻四妾,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自己却只能用一个道民,守着一个女子,不敢打骂道民,因为道门讲平等,也不敢跟老婆发脾气,说不定还要被老婆整天数落,心态能不失衡吗?心态一旦失衡,开始找补,那就是堕落之始。
其实朝廷官员也是如此心态,瞧着那些在自己面前低声下气的商人们个个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美女环绕、出手阔绰,想到自己靠着那点俸禄只够养活老婆孩子,几个老仆,日子过得着实紧巴,心态失衡得比道门道士还要厉害。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人就怕攀比,一比就出问题。都说女人虚荣,其实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皆是人之本性罢了。
石冰云笑道:“我可不敢违反规矩用这么多仆役,这些都是老秦的人,我和老秦不是夫妻,只是亲密的朋友,风宪堂也不能说我坏了规矩。”
齐玄素笑了笑。
朝廷的官员不得经商,于是便让兄弟、小舅子去经商,官员只负责保驾护航,竟是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自古无新事。
齐玄素毕竟刚刚掌权不久,还体会不出其中滋味。待到他明白个中三昧之后,方能知道张月鹿能够坚持俭朴作风的不易。
“我听老石提过天渊多次,早就想与天渊见上一面,只是天渊忙于整顿风气,竟是缘悭一面。这次终于有机会见面,算是了我一桩心愿。”秦权翊并没有实权亲王的架子,十分随和,就像一位普通长辈。
齐玄素倒是有些意外两人之间的称呼,石冰云称呼秦权翊“老秦”,秦权翊称呼她“老石”,既有老夫老妻的感觉,又有老朋友的味道,人之相处,贵乎自然,倒是让人羡慕。
不过除了自然之外,两人也是某种意义上的门当户对,夫妻互补,帝京道府扎根帝京,石冰云有了这位晋王殿下的支持,自然在道府内部的话语权大增,事事从容。同理,秦权翊也会通过石冰云得到正一道的助力,稳固他在朝廷中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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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玄素嘴上赶忙客套几句,把姿态放低。
看得出来,无论是秦权翊也好,石冰云也罢,都有意淡化道门、朝廷的背景,齐玄素自然就摆出晚辈的姿态,而不是上下级或者朝廷道门的公对公关系。
河豚汤很好喝,八个小碟子的酱菜也很好吃,据说叫八宝酱菜,比牛肉还要贵些,出自老字号六心居,从大魏年间到如今,已经有四百年的历史。据说前朝的几代皇帝和当今的皇帝陛下都吃过他们家的酱菜。晋王设宴,用的自然是最顶尖的酱菜,讲究产地、时令、瓜菜、甜酱、盛器、水泉,一碟就要十个太平钱,八个碟子便是八十个太平钱,这已经是桌上最便宜的东西。
还有“醉生梦死”,张月鹿都不舍得喝,可听石冰云话语中的意思,秦权翊收藏了不少。
这顿饭吃下来,算上酒的话,少说要靡费上千太平钱,
齐玄素还能说什么呢,什么叫逼人的富贵?他算是见识了。这么一想,张月鹿没来的确是挺可惜的,难怪石冰云说她没福气。
吃完了饭,便要说正事了。
秦权翊也关心高明隐的案子,问道:“我听老石说,高明隐背后牵扯到某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对于堂堂晋王而言,帝京城里哪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除了皇帝陛下,其他人至多是和他平起平坐,所以这句话很是有些讥讽的意思,看来李家的风气蔓延甚广。
齐玄素闻弦知雅意,这位晋王殿下应该与辽王不和,于是说道:“是个被称作温翁的人,是辽王府上的长史。”
“原来是他。”秦权翊道,“我听说过他,辽王的大管家,王府的许多事情都是由他出面,也就是说此事牵扯到了辽王。”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没敢给定论:“涉及到宗室,不是我可以置喙的。”
晋王笑了笑,也不逼迫齐玄素,转而说道:“我听说天渊用刀?”
齐玄素应道:“是,我起初也是随大流用剑,后来做了几年野道士,发现江湖上还是刀更好用些,便刀剑并用,认识青霄之后,随青霄学了‘大衍灵刀’,彻底弃剑用刀。再后来去上宫进修,蒙孙老真人赏识,授我西道门宋政的‘魔刀’,终于是登堂入室,算有几分心得。”
秦权翊道:“正所谓宝剑赠壮士,既然天渊用刀,我倒是有件礼物送给天渊。”
说罢,秦权翊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口带鞘的横刀,长约二尺半,装饰华丽,柄首有龙凤环,竟是与齐玄素的“飞英”十分相似。
秦权翊也有修为在身,随意拔刀出鞘,立时一股森森寒气扑面而来。
秦权翊介绍道:“怪底寒梅,一枝雪里,直恁愁绝。问讯无言,依稀似妒,天上飞英白。此刀名为‘飞英白’,中等宝物品相。”
齐玄素立时想起,当初他去买刀的时候,卖刀的老人就曾经说过,“飞英”本是一对双刀,另外一把刀就叫‘飞英白’,不过不在他们手里,没想到他会在这里见到“飞英”的孪生兄弟。
秦权翊继续说道:“‘飞英’锋锐,吹毛立断、摧金断玉只是等闲,唯一的不足之处,‘飞英’有些‘脆’,强韧不足,遇到真正的宝刀,容易折断,不擅长正面硬拼,所以只能算是灵物的品相。而‘飞英白’则弥补了‘飞英’的缺点,韧而不脆,而且附着有寒气,只要注入真气,便可激发,若以此刀伤人,可使寒气入体,冻结气血,阻塞真气,甚至是灭绝生机。”
齐玄素已经看得眼睛发亮,若说齐玄素不动心,那是不可能的,他跻身天人之后,遇到先天之人,不用刀也能拿下,遇到天人,“飞英”就有些不够看了,正缺这样一把足以支撑他与天人交手的宝刀。尤其是附着寒气,更是让他有些惊喜,他可还记得齐剑元是怎么死的。
只是有一个问题,齐玄素记得当初“飞英”的价格是四千太平钱,而“飞英白”是宝物品相,价格自然是更上一层楼,少说也要八千太平钱,甚至是一万太平钱。这个数目实在太大了,已经超过正常礼尚往来的范畴,他若贸然收下,属于是犯错误,日后被风宪堂抓住,不死也要脱层皮。
齐玄素还是分得清轻重,歉然道:“晋王殿下的好意,玄素心领了,只是这件礼物太过贵重,玄都实在不敢受,还望晋王殿下见谅。”
秦权翊似乎早就料到齐玄素的反应,淡笑道:“天辰司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并将此事奏报上去。陛下狠狠责罚了天辰司的几个管事,这把‘飞英白’权当是天辰司向你赔罪的,你只管收下。”
齐玄素还在犹豫,又望向石冰云。
石冰云说话了:“这把刀已经记录在案,不算是违犯规矩,既然是晋王殿下的好意,也是对你的赏识,还不收下?”
齐玄素这才双手接过了横刀,然后上身微微前倾,双手捧着横刀高出头顶:“多谢晋王殿下好意。”
秦权翊摆了摆手:“天渊就不必这些虚礼了,一把刀而已,算不得什么。”
齐玄素没有说话。
上千太平钱的宴席只是便饭,上万太平钱的宝刀也不算什么。
什么叫富贵?
这就是了。
他与这些贵人比起来,真是土包子一般。
齐玄素站直了身子,拔刀出鞘三寸,寒光照面,狭长刀身上倒映出他的双眼。
秦权翊道:“如今帝京城内暗流涌动,我期待着天渊用此刀涤荡帝京城里的污泥浊水。”
齐玄素顿时有了几分明悟,点头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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