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良佐看向赵推官,眼神中透着不可动摇的决心。
赵东最初只是吏员,当官本是不可能的事,但因为建文皇帝天恩浩荡,将吏员当人看,不仅给了俸禄,还准许吏员经考核,评优者补任官员。
长达十五年的底层磨炼,早已让赵东练就了一张世故的嘴与一双敏锐的眼。
从陈良佐的异常,到大放厥词之人的无畏底气,还有那似乎透着杀气的打手,几乎可以推测,这是一位来自京师的大人物。
不知他是京师的哪位侍郎,尚书,还是内阁大臣,不管是谁,总是不好惹。
何文渊看着毫无波澜的年六百,见事情僵持在这里,走出来说了句:“既是讨论卧石难题,不妨到府学里说吧,赵推官以为如何?”
赵东见有个台阶,故作为难,却又半推半就:“卧石难题?好吧,那就去府学里论说一二。你们两个在这里等着,谁敢乱说话,小心我翻脸!”
两个衙役被赵东威胁,自是连连点头。
没必要因为一点小事得罪上级,还是掌握着司法权的推官,万一拉到小黑屋里一顿狂揍,弄几袋沙子让人断气,那就有点得不偿失了。
孙安、吴鼎有些摸不着头绪,陈良佐已伸出手邀请朱允炆入内,叶缙光、谢庭循还想说什么,却被何文渊摇头阻止。
朱允炆淡然一笑,走入府学内。
孙安跟上陈良佐,低声问:“此人是谁?”
陈良佐看了一眼前面的朱允炆,不敢说,只丢下一句“小心伺候”的提醒。
从大成门进入大成殿,大殿内有五个神龛,中供孔子,两旁为四配(颜四、孔汲、曾参、孟子)、十二哲(闵损、冉雍、端木赐、仲由、卜商、有若、冉耕、宰予、冉求、言偃、颛孙师、朱熹)。
朱允炆看着孔子的雕像,伸出手,陈良佐连忙拿来三炷香交给朱允炆。朱允炆点了香,正色道:“先生心怀天下,开办私学,点文教灯火于华夏。华夏一脉相承,并无断层,先生之功,万古不灭。今上三炷香告先生,大明文教将遵先生教诲,有教无类,燃文教星火于燎原,扫盲千万子民,大兴学问之风。”
陈良佐激动不已,文教天下,是所有读书人的梦想,也是孔夫子的心愿,如今皇上亲口肯定孔子的功绩,并表现出文教道路的坚定不移,可谓是大明之幸!
孙安、吴鼎、何文渊、赵东等人看着这一幕,也不由得震惊,这些话绝不是一个商人能说出来的话!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商人不可能站在如此高度上告孔子这些话,就连孙安这个教授,也不可能站在大明的角度去给孔子说这番话。
除非眼前人可以代表大明!
可谁有这个资格?
国子监祭酒李志刚、司业胡濙,礼部尚书陈性善,内阁大臣解缙、杨士奇,还有大明天子朱允炆!
他到底是谁?
朱允炆上了三炷香,无论后世多少人不喜欢孔夫子,多憎恶儒家,但在大明,孔子就是一尊无法撼动的文教大山,他是所有读书人心中的圣人,他对王朝的稳固、对文教的传播,对文明的延续,贡献远远超出了帝王将相。
“走吧。”
朱允炆轻车熟路,走向后殿,并没有进入明伦堂,而是去了一侧的训导宅。
府学、县学布局基本相同。
陈良佐看着走入亭子中的朱允炆,连忙安排人端茶,示意其他府学生回去修习课业,只留下了叶缙光、谢庭循、张漠三人,何文渊并非温州府府学生,自然也留了下来。
朱允炆坐下,看向孙安,直接询问:“你也认为,换知府可以破解卧石难题?”
孙安嘴角满是苦涩。
赵东听着冷汗直冒,这什么人,多少收敛一点,我还在这里呢。
朱允炆接过茶水,吹了一口:“胡濙曾夸赞温州府学教授孙安性情耿直,有什么话从不掖着,如今一看,名不副实啊。”
孙安吞咽了下口水,胡濙是国子监司业,少不了与地方府学打交道,他知道胡濙,甚至直呼其名,至少两人关系匪浅。
可京师里没听说过有叫年六百的高官啊,解缙、杨士奇、李志刚、陈性善这些人年龄也对不上啊。除了这些人,还有谁?
还有,还有一个……
孙安腿有些哆嗦,看了一眼陈良佐,见平日里连自己都敢顶撞的训导陈良佐此时就如一个小鸟,低着头受教,连脸都不敢抬。
“年先生,不,爷,卧石题摆在外,只是为了启发府学生思考办法,好为朝廷效力。”
孙安有些不知所措。
朱允炆瞥了一眼孙安,冷哼一声:“你堂堂一个教授不敢说实话,如何教导出铁骨铮铮的学子?几年之后,温州府的学子都如你般圆滑世故,不敢直言进谏,不敢说人是非,不敢黑白两立,那这文教,到底是成了,还是败了?”
孙安有点打摆子,心理压力实在是太大了,明知道眼前的人很可能是大明天子,自己还得装作不知道,现在被天子训斥,又该如何答复。
张着嘴,孙安竟紧张到了不能说话的地步。
陈良佐清楚孙安应该是猜到了年先生的真实身份,低声说:“换知府的回答确实是好,然毕竟不是府学可以讨论之事。朝廷有朝廷的法度,府学有府学的规矩。”
朱允炆指了指孙安手中的一叠纸张,问:“既不敢讨论换知府,那就说说,何文渊所作策论是否可行,有几分把握可成?”
孙安连忙递上何文渊的策论,说:“此策论从土地、文教、经商、修路、打造产业等十个方面入手,论述清晰,方法可行,最为可贵,其中还加入了施行步骤,分阶段推行,并推算了大概财政所需……”
朱允炆翻看着何文渊的策论,问:“何文渊,这些行文中透着国子监的风格,你是国子监的监生?”
何文渊摇头:“我虽未曾在国子监修习,却受堂兄何颖熏陶多年,何颖是三年进入国子监。”
朱允炆想起来了。
何颖是建文二年的进士,三年进入国子监修习,至建文六年才出仕徽州地方知县,建文九年调回京师,进入工部作主事,与宋礼、郑赐一起,负责水利诸事。
怪不得何文渊满篇文章,多落实处,感情是在国子监之外,学了不少国子监的学问。
朱允炆看过何文渊的策论之后,递给黄淮:“你看看是否可行。”
孙安这才注意到黄淮,一看之下,不由地皱眉,此人好是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容貌,很像是当年自己教导过的一位学生。
黄淮快速扫过之后,严肃地说:“若按此策行,十年内温州府必兴。”
朱允炆敲了敲石桌,目光深邃地看着何文渊,说出了一句惊世之言:“若你为温州知府,五年内,温州府百姓是否可以温饱,税收是否可以翻一番?”
何文渊震惊地看着朱允炆,这个时候再猜不出来其身份,那就是真傻了。
叶缙光、谢庭循、张漠一脸的不可思议。
赵推官几乎要跪了。
何文渊定了定心神,肃然道:“我虽学问尚浅,但若朝廷信任,我愿倾注心血,治地方于小康!”
黄淮深深看着朱允炆,有些忐忑。
虽说皇上有任免官员的权利,但只凭借着一篇策论就让其担任知府是不是太过儿戏?
难道说这是老朱家的通病,你爷爷当年随手一提,一个小小的地方粮长,直接就成了布政使,一次对诗,监生就成了按察使,从毫无根基,一跃成为朝廷大员的可不是个别。
可你爷爷那时候这样做是出于无奈,可用的人才实在是太少,不得不见一个能用的提拔一个,但现在朝廷并不缺人才,国子监一次通过结业考核的就有千余人,虽说这部分人大部分分流到了文教、东北、西疆,但还有些人居留京师。
朱允炆将目光转向赵东,严肃地说:“一个月后,朝廷会发来文书,调任温州知府王祺为广东潮州府知府,另委任何文渊为温州知府,统揽温州一切事宜,叶缙光、谢庭循、张漠跟从听差,辅其行策。一个月时间,足够交接了吧?”
何文渊看着朱允炆,下跪道:“臣何文渊,定不负皇上天恩。”
有人点了出来,其他人自不敢怠慢。
陈良佐连忙行礼:“臣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孙安、吴鼎等人连忙跟着行礼。
赵东跪着,冷汗直冒,幸亏陈良佐喊了一嗓子,要不然自己不得抓了皇上去府衙……
朱允炆摆了摆手:“朕微服而行,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看着局促的众人,朱允炆摇了摇头,对何文渊说:“卧石难题,朕给你留着。你且记住,若五年毫无成效,十年不成反倒是累民无数,朕一样会换知府,只不过到时你未必会是平调离开这温州府!”
何文渊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却没有避开,而是抗下:“十年,十年后温州府不成两浙第一,我何文渊至京师,任凭皇上发落!”
朱允炆呵呵笑了笑,起身说:“开国四十年,七任温州知府,温州依旧!今日给你十年又何妨?温州容得下这十年,朕也等得起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