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午后听了父亲的那段话,吴吉申的心里就很不痛快,各方势力合谋田兴,他出力最多,下场却最惨。田怀谏允许他经理贝州和魏州之间的丝麻生意,表面看这是一桩获利极其丰厚的买卖,但实际操作起来却是举步维艰,失去了权力的庇护,做这种垄断高利润生意哪是容易的,各方大神对你是围追堵截,合伙商量着怎么能又快又好地拔你的毛,让你疼在肉里却叫不出声,更要让你乖乖的听话,别指望着能脱身而去。
胡乱折腾了两年,心力交瘁却毫无起色,眼看父亲愈发老迈,愈发失意,吴吉申明白自己想要东山再起只能靠自己了。
想东山再起就得有人帮你说话,这世道没钱没权,你凭什么去结交人,得弄钱,钱从哪里弄,盐铁两项最赚钱,可是魏博的这两项获利极厚的生意都被山南社把持着,不跟他们合作,你连汤水也喝不上一口。
无奈吴吉申只得放下身段,去央求最让他看不起的蒋士则,蒋士则倒还没为难他,让他交了一笔数目不大的保证金后,就给了他一笔生意做,让他把一批私盐卖去成德。
吴吉申精心筹谋,一举做成了这笔生意,结果让他大开眼界,仅这一笔生意的获利就超过他折腾三年的全部所得。
食髓知味,尝到了甜头,怎肯再回去重过苦日子,从此他的命运就跟山南社,跟蒋士则绑定在了一起。
也是被利益蒙住了眼,他明明知道蒋士则是个小人,却偏偏越陷越深,深到无可自拔。
不过让吴吉申没想到的是蒋士则设计逮他,并非是要图他的那三瓜两枣,也不是要收服他当看门狗,而是要收他父亲吴慈飞做狗。
吴慈飞本事不大,对魏州更没有什么像样的功劳,但此人情商极高,跟几代节度使和梁国夫人、田荣这般勋旧的关系都相当不错。
这本身就是一笔极大的资源,尤其是在蒋士则这样的人眼里,简直就是一座金山银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
蒋士则在打他的主意,吴慈飞也在为自己算计,老夫人的身体日渐衰老下去,再强干的人,也耐不住岁月的侵蚀,她老了,再也不可能站起来了。
田荣已经先走一步,老夫人再这么一走,这个魏州还是自己的魏州吗,谁是自己的新靠山?田怀谏,这个心高气盛的年轻人从来没把自己这块老朽放在眼里。
他若一统山河,那才是自己的灾难。
除了他,还有谁?
吴慈飞不得不低下头,纡尊降贵,把目光投向平素懒得瞧上一眼的那个胖子。
魏州必须保持一种均衡,否则自己这样的老朽便无用武之地,终将会被历史的洪流所淘汰,得帮着死胖子一把。让他躲过这一劫,维持魏州的势力均衡。
他和蒋士则做了一笔交易,他答应给蒋士则提供机密情报,蒋士则则关照他的儿子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有钱又有势,这个魏州就还是他的魏州。
父亲跟魔鬼的交易,吴吉申并不知情,他只是觉得蒋士则这个人是个地道的小人,很不好缠,父亲老了,固执、糊涂,未必是他的对手,但担心也没有用,老头子对自己的眼光、手段向来自负的紧,他认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从商栈回到家,和几个结拜弟兄喝了顿闷酒,挑了个看着还算顺眼的侍妾温存了一回,吴吉申又跑到几个结拜弟兄居住的小院去,摆开桌子开始赌钱,输赢不大,主要是图个乐子。一直闹到半夜,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大喊,说院里进了贼。
一众人都是卸甲的军人,岂会怕贼?抓起刀枪就冲了出去,很快就将不速之客堵在了后院的墙角。来人倒也识相,眼见无路可走,主动跪在地上,双手抱头,竟是束手就擒,问其姓名,不答,只言要见吴吉申。
吴吉申见来人气度不凡,不像是个贼偷,便允其所请。
将来人带进一间柴房,四下无人,来人言道:“今日帅府后园湖心岛上,蒋士则大开杀戒,魏帅、令尊、田丛丛、田牟等人尽皆遇害,将军还有心思在此赌钱,岂不可笑。”
吴吉申不觉眼皮子突突直跳,自父亲进府去饮宴,他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自己的直觉是真?这黑汉子是何人,怎会知道这些内情,又为何要告诉自己?
来人看破吴吉申的疑惑,淡淡一笑道:“蒋士则杀人如麻,多的是仇家,我没本事报仇,想借你的手而已。你若不信,可以自己去查证。不过我要提醒你,田牟已死,后院军很快就会被蒋士则掌控,一旦他得手,只怕你就出不了城了,何去何从,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来人说完,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从容打开柴房后窗,越窗而出,几步就到了院墙下,轻巧地上了墙,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踪影。
吴吉申愣怔了一下,立即信了来人的话,他派出三拨人出去打探。
一拨是去找军中的故旧,打听帅府内情形;一路去田怀礼府上打听田怀礼的动向;一路去打听其他几位入府赴宴的大僚动态,尤其是田丛丛、田牟二人的动向。
三路人马立即行动,吴吉申却端坐不动,他没有叫起熟睡的家人,也没有收拾细软,甚至连家里进贼这件事也封锁消息不让更多的人知道。
三路人马很快有了回应,军中故旧告诉他,掌灯之后,都押衙蒋士则忽然发令让后院军挽弓营驱逐了田牟掌握的先锋营接掌了帅府警卫,帅府内现在暗若黑洞,什么消息都透不出来。第二路人马告诉吴吉申,田怀礼因为感染风寒,在家养病,没有出席元夫人的寿诞,但入夜后突然被帅府来人接走,走的十分匆忙,连他新婚妻子也不知道他所去为何,正在家中为他担心哭泣。
到这里吴吉申已经明白,那个神秘人说的话都是真的,帅府里果然是出了大事。
这时候第三路人马也回来了,报告说田丛丛、田牟等人入府后一直未归,负责打探田丛丛、田牟消息的人则说在两家附近的街道上发现一些不明身份的人,鬼鬼祟祟十分可疑。
吴吉申拍案而起,叫道:“我与蒋士则势不两立,走,随我出城。”丢下妻子、家业不顾,只带心腹三人连夜出了城,来见史宪诚。
……
史宪诚自午后回到城外大营,密令全军戒备,马喂精料,人食饱饭,打开库房,将弓箭分发到人,理由是城内将有大事发生,接帅令预作准备。这话可以两说,元夫人寿诞自然是件大事,城外驻军预做准备也并无不妥,任谁也挑不出力来。
在营里等到深夜不见城里传来信号,史宪诚对左右心腹道:“事恐不济,我当如何?”有人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进城去,结果了蒋胖子。”
又有人道:“不可,若尚书被害,蒋胖子扶立田怀礼做留后,咱们起兵便是名不正言不顺,万一被他倒打一耙,咱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坐以待毙也不是个事,蒋士则一旦稳住局面,反过来就会拿咱们开刀,随便加个罪名谁又能逃得了?”
“这话有理,改日他让将军进城,将军去是不去?不去就是反叛,去了恐就没命。”
“依我看还是杀进城去,自古胜者为王败者寇,只要打赢了,怎么说都是咱们有理。”
史宪诚忽而问道:“问题是咱们能打赢吗?”
众人忽然鸦雀无声,田荣死后,田怀谏力排众议以何进滔为天平军留后,为了安抚梁国夫人他主动提出由田丛丛驻守魏州城,而将史宪诚的人马撤到城外扎营。
现在驻守魏州城的两万人,都是田丛丛的部属,是否肯买他史宪诚的账,谁也没有把握。魏州,河北雄城,重兵防守之下,便是十万军马也是望城兴叹,凭史宪诚手上的这两万兵马要想进城谈何容易。
众人正无可奈何之际,忽传前蓝甲军大将吴吉申求见。
史宪诚眉头一皱:“他来做什么?”稍一犹豫,便又道:“请别处相见。”
得知城中发生激变,史宪诚大惊失色,半晌方道:“我史家世代受田家恩惠,岂能无动于衷,只是恐田丛丛将军误会,他如今也死了,他的麾下听谁的?”
吴吉申道:“田丛丛生性多疑,不会专信一个人,他这一死,群龙无首。西门守将林诗栋是我的好兄弟,将军若肯为尚书和家父报仇,某愿为说客。”
史宪忠击案而起,道:“不杀蒋士则,我誓不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