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二人心情各有不同,裴度震惊之余心里又有一股莫名的庆幸,甚至说是高兴,出征之前,李纯面授机宜时交代他要关注李茂的动向,待战局已定,可向他宣读圣旨,调其进京,解除其兵权,李纯向他推心置腹说李茂兵权太重,长久下去,非但于国家中兴有碍,更会害了他本人。
裴度跟李茂关系不算很密切,但对李茂并无恶感,反而对他于国家的功绩十分感佩,从内心深处来讲他是不愿意看到李茂被解除兵权,继而沦为阶下囚,但淄青已平,朝廷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河北,河北三镇魏博主幼,成德混乱,唯有幽州强盛,欲平河北,第一步必须拿掉李茂。果然只是解除他的兵权,把他幽禁在长安,反倒是最好的结局。
但这只是一个美好的设想,事情究竟会走到哪一步,却是谁都无法预料的,想到这裴度心里不觉怆然。
离京时李纯只跟他说了这些,具体怎么做天子并无一语交代,想来那些事还轮不到他这个宰相过问。皇帝跟他事先通气,只是让他心里有数,注意配合。真正操刀的应该是他的副手兼督军突吐承璀。
突吐承璀离京时,李纯单独召见,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李茂已有反心,若不及早处置,会成为田承嗣、李宝臣、李怀仙,甚至安禄山一类的人物,他要求突吐承璀在战局稳定后,将李茂扣在行营,其部若反,便就近解决。
皇帝对突吐承璀的信任因为李茂的缘故,已经有所松动,这次的任务显然是块试忠石,若是自己摇摆不定,心存二心,说不定就回不了长安了。
至于李茂那边,即便自己不动手,别人也会动手,龙骧营的林英此刻就在滑州坐镇,料必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自己这边一声号炮了。
突吐承璀本以为把李茂哄到兖州扣押起来不是问题,难的把他扣押之后,如何拢住所部不造反,或造了反后能及时压住,这就必须要有所防范。
突吐承璀做左神策护军中尉多年,对左右神策军的真实战斗力知之甚深,他在辽东也做过监军,对安东军的战斗力也不陌生。
莫看神策两军三万将士旗帜鲜明,衣甲鲜亮,威风凛凛,牛气哄哄,那都是假把式,真打起来完全不是辽东叫花子兵的对手,这一点,突吐承璀深信不疑。
幽州军是安东军的底子,这些年累次用兵于外,战斗力十分强悍,与过去的安东军不同,幽州节的装备显然要好的多,军中马匹皆是清一色的契丹马,装甲弯刀十分精良,一旦幽州兵作乱,光靠他的左右神策是应付不了的。
因此他说服裴度,以招讨使的名义约谈了田怀谏、李愬、李全忠等人,主旨就是寻求三人的效忠,以应对将来可能出现的混乱局面。
李愬自不必说,大唐数得着的大忠臣,李全忠的位置还不十分稳固,需要借助他的力量,对其自然是有求必应,至于田怀谏,他正谋求进步,料必也不会放弃这个机会。至于刘悟和韩弘则是他放出的烟雾弹,用意是迷惑李茂。
刘悟跟李茂渊源很深,又占据着曹州,若他跟李茂眉来眼去,睁只眼闭只眼,就没人能拦得住李茂。得设法先将他稳住!他这个节度使地位不甚牢靠,只消自己施以恩惠料必他刘悟也不会不识相,突吐承璀跟刘悟东拉西扯了一通,试探着问他若朝中再出逆臣,他将如何自处,刘悟自然拍着胸脯说自己跟着朝廷走。
突吐承璀于是借竿往上,向刘悟描述跟自己的合作的种种好处。直说的刘悟心花怒放,以为攀上了大靠山。
至于刘悟转身就去向李茂通风报信,却非突吐承璀所能预料的了,毕竟人心隔肚皮,实在是难以看透。
直到李茂抬脚走人,突吐承璀也没有怀疑李茂是因为刘悟的通风报信而有所防范的,毕竟刘悟这么做对他而言只有风险,却没有任何直接的收益。
突吐承璀更愿意相信是李茂亲手打造的无孔不入的情报系统让他料得先机,脱身而去。但事实上这种怀疑是站不住脚的,毕竟这样的机密普天之下也只有皇帝本人,他,裴度,顶多加一个王守澄知晓,李茂的探子再有本事,又有什么本事能从他们的嘴里挖出消息呢。
既然诱捕李茂不成,那就来第二手,让林英他们下黑手黑了李茂,这些事不必他突吐承璀亲自动手,只须他发一声号炮。
突吐承璀虽然识字,且文笔通畅,字也写的不错,但文案上的事他从不沾手,他唤来行营掌书记,以裴度和他本人的名义起草一份通报,要求魏博、成德两镇沿途各州县,精心准备迎接李茂的车驾,全力协助李太尉尽快、安然地返回幽州主持军务,予寇边之敌以迎头痛击,让他们明白大唐天威不可犯!元和中兴了,你们还是回草原上吃草去吧。
这一份通报被突吐承璀连续打回去五次,直到掌书记气的吐血方才勉强通过。
得到突吐承璀发出的信号,坐镇滑州的龙骧营军使林英立即发出了全力追杀李茂的密令。
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悄然布设在河北大地上,目标:李茂,指令:灭杀。
……
辽东卑沙城。
安东军第十师第一旅驻地。
桑容坐在辕门内阴暗处,翘首以待。
三艘庞大的海船趁着夜色悄然靠岸,海岸距离第一旅驻地约三里地,因为地势的原因,天气晴朗时一眼就能看到泊在海湾里的海船桅杆,不过眼下是亥时初,四周漆黑一片,除了呼啸的海风,什么都看不到。
李茂裹着黑色的防雨斗篷走进辕门,桑容赶紧迎了上去,二人相视点头都没有说话。
来到戒备森严的内堂,李茂除去斗篷,喝了碗热茶,桑容挥手让众人退去,堂内只剩下李茂和石空两个人时,桑容方道:“淄青究竟出了什么变故,这么急着赶回来?”
石空道:“朝中出了奸臣,要谋害太尉。”
桑容望了眼北方,向李茂说道:“第十师兵马已经齐备,随时可以出发。”
李茂道:“不急,把马雄安叫过来。”
桑容稍稍犹豫了一下,立即出门传令,第十师副统领马雄安此刻监押第二旅屯驻在卑沙城以北一百二十里处的一处山洼里,任务是确保卑沙城到龟甲山之间的陆路畅通。
接到桑容的召唤,马雄安二话没说,立即上马赶往卑沙城。他虽是第十师副统领,实际是独立行事,统领桑容根本无法节制,桑容也是个聪明人,平日也从不向他发号施令自讨没趣。桑容一反常态,深夜遣人召唤,马雄安觉得应是有其他变故。
拂晓时分,马雄安到达卑沙城,传令官没有去叫城门,而是领着他去了第一旅驻地,第一旅驻地在城外,靠山面海,拥有一处独立的军港。
待见到李茂,马雄安的心放下来了,他预测的分毫不差。
李茂扶起马雄安,说道:“朝中出了奸佞,我有密诏,回辽东集结兵马,准备勤王,马副统领,你愿意跟我一起奋斗吗?”
马雄安再拜:“某肝脑涂地,誓死效忠太尉。”
李茂让石空扶他起来,对桑容和马雄安说:“指挥兵马打大仗,我不行,你们也不行,我们还需要一位高参。这个人就在龟甲山镇,你们随我一起去请他出山。”
李茂要请的高参姓马名和东,马雄安的叔父,安东军资深将领,因反叛罪被拘禁于此。
闻听李茂要重新启用叔父,马和东感动的热泪盈眶,他因公义而废私情,危难时刻背叛了自己的叔父,至于他身陷囹圄,壮志难酬,血脉亲情就此一刀两断。
而今李茂能不计前嫌,重新启用他,正是给了自己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这份被利益斩断的血脉之情从此又能接续起来了。
马和东的小院位于一座废弃的采石坑内,背靠断崖,面对一池清水,左手山坡碧绿,右手是他新开辟的菜园子,时已深秋,菜园子里没有太多的绿,不过那口因采石而形成的池子里、他放养的一池鱼正肥。
这两天马和东督促妻女织网,准备选个好天气大干一场,把鱼捞上来一批,晒干腌制,留作冬天享用。
李茂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小院面前,让马和东半晌回不过神来,他撩衣下拜。李茂忙上前扶住,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
马和东看见了站在李茂身后的马雄安,默默地朝他点了点头,自他被囚禁以来,马雄安每隔一个月就要来一次,他却从未让他踏进门半步。
李茂四周望了一眼,望着屋后的断崖发神,问随行官吏:“那道断崖是采石留下的吧,你们就不怕塌方吗?”
随行官员一阵紧张,纷纷望向马和东,马和东忙为众人开脱道:“地方是我选的,是我执意要来,不能怪他们,这处断崖是有塌方的危险,我是让它时刻警醒我,不要忘了自己犯下的罪过。”
李茂道:“千般罪过,悔悟就好。你当年起兵反我,固然有错,我的所作所为难道就完美无瑕?正是你的反对,我才能悬崖勒马,及时改弦更张。这几年辽东百姓的日子比以前好过的多,有一半的功劳在你。”
马和东道:“我没有功劳,我当年有野心,现在时常还做噩梦,半夜醒来总是一身冷汗,当年若我成了事,今日的辽东还会是这个样子吗,我在这种菜、养鱼,一个人穷忙活,却常顾头不顾腚,若无有司供给,一家人温饱难顾。一家难齐,又何以治国平天下?”
李茂点点头,道:“士别三日更当刮目相看,你这些年读了不少书,想了不少事,彻悟了。”论及要请马和东出山做参谋,马和东有些犹豫,待听闻朝里出了奸臣,李茂是奉密诏回辽东整顿军马勤王时,马和东二话不说当即答应出山。
李茂拜马和东为参谋军师,即日率第十师主力,驻守归州的第七师第一旅及龟甲山警备队向辽州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