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珠投湖自尽这件事其实并未能瞒过朱洄的眼睛,然而权衡利弊之后朱洄只能装着不知道,红珠本来是他的救命稻草,现在却成了块烫手的石头,丢掉可惜,不丢又的确闹心。
长安的眼线最近传来很多有利的消息,朝中许多大臣都在劝说李纯赦免朱洄,查办张弘靖,撤除各路讨伐大军。十五万大军劳师无功,进进退退形同儿戏,却要朝廷供给庞大的军费,这笔账怎么算都不划算。
与长安大明宫的皇帝虽然从未谋面,朱洄却能想象得出他的窘迫,遂冷笑一声,谓左右道:“且看看谁能耗的过谁。”
张弘靖的节度使府已经清理干净,主要殿堂都重新做了粉刷,又请和尚、道士们轮番做了法事,众人皆说里面已经干净,朱洄却仍不肯在此多呆。这是块不祥之地,自建成以来就没断过阴谋诡计,黑夜杀戮,几十年间不知有多少冤魂徘徊于此。
每日在使署办完公务,朱洄坚持回自己的宅邸,非常时期,他非常的小心。
这日又是黄昏,朱洄带着一天的疲惫骑马回家,他的侍卫多达两百人,所过之处一早就封了街道,神射手持弓站在街边,除了自己人,但有活物一律狙杀。
行过一个街口,耳中传来一声卖酿米酒的吆喝,朱洄愣怔了一下,米酒多产在南方,燕地本来就少,这兵荒马乱的哪来的卖酿米酒的?
问随行的何醇:“这么晚了怎还有商贩?”
何醇因为拥立有功,升做内院军兵马副使,成为朱洄的贴身卫士,闻言也拧了下眉头,细细倾听,确有声音传来,还是个南方口音。
自兵乱之后,幽州城的宵禁时间提早了一个时辰,延迟了一个时辰,天一黑任何百姓都不得上街走动,违令者一律处斩。
这个时辰怎么还有小商小贩在街上行走,且离得这么近,还敢大声吆喝?
“请主公速速回府,此事末将回头严查。”
朱洄赞许地点点头,选何醇当卫士,除了他的忠心可用,更重要的是他的心思细密,谨小慎微,天生就是块做卫士的料。
大队加快行进速度,奔走了两条街,人马俱微微喘息,燕地好重甲,披重甲跑步,不光是人,马也受不了,再过一个街口就是朱家大宅,由朱家亲军驻守,固若金汤。众人莫不缓了口气。
朱洄也松了口气,哑然失笑:自己这是怎么了,堂堂的幽州留后,手握数万雄兵,却被一个商贩的一声吆喝吓成这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啊。
汗刚刚擦尽,手绢还没有收进袖子,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无声无息地钻入朱洄的脖颈,血流如注,朱洄一声未吭栽下马来。
四下卫士大乱,连忙救起朱洄,组成铁盾阵,护卫着他缓缓撤入朱家大宅。
事后追查,刺客装扮成街边持弓的神射手,发箭时距离朱洄约二十丈远,至于他的身份,无论如何拷打,终是一声不吭。他的胸口有一块烧焦的疤痕,揣测胸口上曾经有过纹青。
朱洄的伤并不严重,奈何箭簇上喂有剧毒,朱洄情知命将不久,传命要朱克融来见。
朱克融在城外大营督阵,闻讯大惊,急忙回府,走到半路立住脚,恐是计谋,让偏将朱克达先去察看。朱克达是朱克融的族弟,心腹亲信,入府侦察见并无计谋,报知朱克融,朱克融方敢进府。
见父亲重伤,朱克融心如刀绞:这个节骨眼上一旦父亲撑不住倒下,幽州眼看得就是大厦崩塌,朱氏一门一败涂地。
朱洄命众人退去,只留追随了他四十年的老管家周泊一旁服侍。他费力地睁开眼,对朱克融说道:“我不中用了,有几句话要交代你。”朱克融泣道:“父亲不要说这样的话,一定会有转机的。”
朱洄道:“你住口,听我说!你今夜立即出城去,驻守大营不要回城。不论城里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管,明晚,至此后天晚上,会有人策动兵变推举米崇贵为留后,那时你放出我的死讯,就说我是被米崇贵杀的,你率军进城杀掉米崇贵,剁下我的人头,去向张弘靖请罪,把一切的罪过都推在我和米崇贵的身上。朝廷若让你去长安,你就奉诏前往,不要跟他们争执,不要在乎什么名声。保住我朱氏一门血脉不断,你就是孝子孝孙,将来等风头过了,自会有人站出来为你辨明冤屈,你不会含冤进祖坟的。”
朱克融大哭道:“父亲要我归顺朝廷,孩儿从命,可为何要孩儿取父亲的人头取信朝廷,如此悖逆人伦,孩儿做不到啊,孩儿实在做不到啊。”
朱洄闭目不言,良久,一叹:“你若不从,我朱家从此灭门矣。”
言讫闭目,再不肯发一言。
周泊劝朱克融出去,叮嘱道:“主公算无遗策,大郎遵照执行便是。”
言罢再不肯多说一句。
朱克融回城外大营,面色黢黑,心事重重,心腹朱克达、朱开连问数遍,终不肯吭声,二人找来谋士邵礼成一起来见朱克融,朱克融这才大哭道出原委,朱克达、朱开大惊失色:“主公是何计谋我等不敢妄测,但若背负了弑父恶名,将军将来何以自立?”
邵礼成捻断三根鼠须,却道:“主公此计大有深意,请大郎遵照执行。”
朱克融料其有话要说,先将三人打发走,转身又将邵礼成请了回来,拜道:“先生似有话教我,此间惟天地你我,请先生不吝赐教。”
邵礼成道:“恕我直言,主公这一走,幽州大势已去,恰如山崩,无可挽回。与其皆做覆巢之卵,倒不如狠狠心留一线血脉在。将军不肯背此恶名,恐朝廷仍旧不肯放过,这也是万不得已行的下策。”
朱克融道:“先生的话我何尝不知,只是若我背负了这弑父之名,将来何以自立?杀父之仇难道就这么算了吗?我又怎忍心苟安于长安,做一闲官混吃等死?”
邵礼成皱了皱眉头,道:“倒有一计,只是我说出来,将军将来必取我人头。”
朱克融道:“先生果然不放心我,我朱克融可对天发下毒誓。”
邵礼成哈哈笑道:“有将军这句话某便放心了。”
邵礼成的计谋倒也简单:既然朱洄必死无疑,既然在他死后,朱氏一门难免大厦倾覆,既然必须牺牲一人来拯救家族威望,那为何非要牺牲最能干能,最有资望东山再起的长子朱克融呢?
朱洄是爱护自己的儿子,恐朱克融以后折腾着为自己报仇,枉送了性命,故而以一顶弑父的帽子将他压住,让他知难而退,安安稳稳度完下半生。
既然朱克融坚持不肯放手,那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除了朱克融,幽州还有朱洄的其他两个儿子,三子朱克定有勇无谋,心里藏不住事,此计不能与他商量。次子朱克坚却是位文武双全的明白人,也愿意为朱氏一门做出牺牲,那么这个弑父的恶名就由他来担当,保护兄长避过这一劫,为朱家保存东山再起的火种?
邵礼成的计谋本无出奇之处,只是道出了朱克融想说不敢说的小心思。
朱克融闻言,连连摇头,叹道:“同胞兄弟,怎忍荼毒,此事休要再提起。”
邵礼成诺诺而退,与朱克达、朱开商议,二人也主张去劝说朱克坚站出来为兄分忧,为朱家东山再起保留一颗火种。
邵礼成临危受命,夜见朱克坚,二人闭门谈了一个时辰,朱克坚含泪送走邵礼成,唤夫人米春娘来:“父亲遇刺,命将不久,为保全我朱氏一门,我只好硬出头做不孝子了。这件事你不必多打听,速带固儿回徐州彭城县,我在那置办有一处田庄,粗茶淡饭足够你抚养他长大成人,若遇到好人家,也不妨再嫁,只要固儿不改姓,我不计较。将来他长大,你不要叫他读太多的书,不要叫他做官,也不要叫他习武,安安分分地做个小民百姓吧。”
米春娘只是流泪,狠下一颗心来拜别丈夫,抱着三岁幼童朱固在邵礼成的安排下连夜出了幽州城。
朱洄没有熬到天明即毒发身亡,他遇刺的消息被精心掩盖了起来。第二日夜,幽州城内有数营驻军同时哗变,冲进度支副使米崇贵的家宅,簇拥着他来到节度使府,拥立为留后。朱府管家周泊手捧朱洄人头,献于米崇贵案前,声称逆臣已除,请米崇贵归顺朝廷。
米崇贵手脚发冷,当即晕倒,等醒来时,周泊已被乱刃砍死,自己则被五花大绑于帅府门前旗杆上,自己这个留后只做了一炷香的功夫,稀里糊涂坐上去,稀里糊涂又成了阶下囚。
诛杀周泊和逮捕他的是朱洄次子朱克坚,现已被卢龙军将士拥立为幽州留后,不过朱克坚本人并没有承认留后的身份。
米崇贵做过刘济、刘鸿、张弘靖、朱洄四个人的财政副手,以擅于理财着称,有“幽州相国”的美誉,“相国”虽然人脉宽广,精于理财,却并不掌握军队,在军中没有半点根基,说哗变军士拥立他做节度留后,便是他自己也不大相信,人们更愿意相信他是被人利用的,利用他的目的是谋杀朱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利用完他又把他抛出去当替罪羊的朱克坚。
朱洄的三个儿子中,只有朱克坚反对父亲起兵对抗朝廷,为此父子关系闹的极僵,朱洄一度将他夫妇软禁起来,不让他过问军政事务。
朱洄拥兵自重对抗朝廷,究竟是对是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并无统一的标准,即便是誓死追随朱洄起事的卢龙军将士对这个问题也没有深入思考过,只是觉得朱洄可以信赖,他要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了。
朱克坚弑父自立,拿米崇贵当幌子,这一点是个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
而且朱克坚的所作所为也印证了这一点,他弑父执掌兵权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诱捕长兄朱克融,解除他的兵权。第二件事则是派人向张弘靖,向朝廷递送降书:逆臣朱洄业已伏诛,朱氏一门俯首听候朝廷的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