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像是跌入了无尽深渊,止不住的下坠,周遭的一切声音都渐渐模糊。
“蕴儿怎么还没醒?”
“今日应该就醒了,殿下不必忧心。”
“两日喂不进东西了,这叫我如何不担心?”
“……”
似乎有很多人聚在一块,但并没有他渴望听到的那个声音。
无人注意的角落,谢行蕴手指微动,眼角缓缓淌下一滴泪。
他慢慢睁开眼。
所有人的表情在他面前都好似慢动作,惊讶、激动,悲悯……
“蕴儿你醒了!你现在觉得怎么样?”静安长公主愣了片刻,迅速来到床边,“谷遇快来,你快来看看!”
“来了来了!”
“快去传膳,多做些公子爱吃的。”果盈吩咐下去,“这药已经凉了,再去煎一副药来。”
“暂时没有什么大问题。”谷遇收回手,认真叮嘱道:“行蕴,你的手最近不能有大动作,就算是拿茶杯也不行,一定要按时吃药换药,不然很可能会留下后遗症的。”
谢行蕴掀起眼皮,唇色依旧发白,可神情与往常无异,“知道了。”
静安长公主见他还愿意说话,心中大喜,“你现在头还晕不晕?要不要继续睡会儿?还是吃点东西再睡吧,不然身体撑不住?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不睡了。”他想要翻身下床,却被谷遇摁住,他额头上冒出了一层汗,“你别自己来,让仆人来。”
谢行蕴便没有动了,仆人拿来衣袍给他换上,墨发高束成马尾,高大挺拔的身体存在感极强,衬地这宽敞的房间都逼仄了不少。
静安长公主瞧他除了脸色白了点,其余看上去都挺正常的,下意识松了口气,想开口安慰他几句却怕又刺激到他,于是只道:“那我让人给你做黄焖鱼翅还有……”
“这些事,母亲自行安排就是。”他神色平淡,“孩儿还有事,先行一步。”
“蕴儿……”
静安长公主追了几步,看着他没有半分犹豫迈步离开,才停下来叹了口气,“才刚醒,能有什么事?”
“多派点人准备午膳,会做什么就都做上,蕴儿要是吃了,你们就都是功臣。”
“是,殿下。”
谢行蕴离开了,静安长公主也准备走,可看到谷遇站在原地,像是在皱眉思考着什么,她侧过身道:“你也留下来和蕴儿一起用膳吧?”
谷遇不答反问,“殿下,您觉不觉得他有些过分冷静了?”
他怎么都想不通,现在谢行蕴云淡风轻的样子和前日那个疯魔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就是想通了,也不该转变地这么快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蕴儿能放下难道不是好事吗?”女子站在门口,眉眼有几分不悦,“难道他一定要像那天一样,做些伤害自己的事情这才叫正常?”
谷遇知道静安长公主会错了意,可也不想解释什么,只是作为一个大夫,他比常人在这方面更敏锐一点。
“殿下说的是,谷遇也还有事,就不在府上用膳了,先行告退。”
他要去看看谢行蕴要去做什么。
……
在起火那天夜里,谢行蕴便被带到了长公主府,安置在了他原先住的屋子里。
长公主府景致依旧,池上栖息着几只大雁,长长的脖子依恋地靠在一起。
他沿着岸边走,高远的阳光被层层白云筛过,影影绰绰地笼在他周身,挺拔如冷雾中修长而立的竹。
沉闷的拍水声引去了谢行蕴的注意力,他敛目看去,脚步顿了顿。
有人说大雁是最为痴情的动物,一生只会有一个配偶,若另一方死去,余下的另一个便会孤独终老。
男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轻笑了一下。
白羡鱼的院子和她离开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变化,院内的紫藤花还有藤蔓一片欣欣向荣,阳光倾洒下来,更是朝气蓬勃。
她向来怕热,最喜欢待在凉亭里,四角都放上冰块,趴着的案上也要有凉露,时不时喝上一口。
谢行蕴看了眼空荡荡的四角,眉头蹙起:“拿点冰来。”
丫鬟们惊疑不定,“是。”
白羡鱼见他来了,拿起手上的腰带,勾唇笑道:“正好你来了,我总觉得这腰带的尺寸有些不合适,你来了刚好试试。”
谢行蕴走上前,把双手打开,长袖随风轻扬,眼神温柔,“辛苦了。”
“不辛苦。”少女歪着脑袋打量了他一会儿,若有所思,“还行,再稍微紧一些更好,我回头改改。”
“不用改了。”他走到她身边,执起她的手,轻轻摩挲了下,“陪我坐一会儿,嗯?”
白羡鱼笑了笑,“好啊。”
她说完像是有些疑惑,表情灵动又鲜活,“你今日不用上朝吗?现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日色在此处定格,时间的流逝似乎都放慢了许多。
谢行蕴垂首看她,嗓音微哑,“不上朝了。”
“噗。”白羡鱼忍不住笑出声,“谢行蕴,你多大了啊还任性,早朝是你说不上就能不上的吗?今日要是不上朝,那明日,后日,大后日呢?”
“都不上了。”他眸色晦暗不明,眼尾逐渐发红,“你陪陪我吧。”
白羡鱼露出无奈的神色,抱住他,温软馨香的身子贴着他,温声笑道:“怎么了?今日我的阿蕴是受了什么委屈吗?”
谢行蕴紧紧回抱着她,像是在害怕一松开手她就不见了,“我做了个噩梦。”
“什么噩梦?”
谢行蕴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极其痛苦的事,神色怔忪茫然,声音渐渐嘶哑无力,“我梦到你被火,烧……”
他居然没有力气说完这句话。
“我被火烧?这个梦好奇怪,我要是被火烧,那你在哪?”
谢行蕴心脏骤然一痛,眼神逐渐有了几分清明。
“要是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一定会救我出来的吧。”她笑。
让他遍体生寒的绝望感再度浮现,他看向自己的双手,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周围的温度似乎立刻下降至冰点,他冻得浑身颤抖,修长的手指淌着鲜血。
她当时,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都是他不好。
要是他挣开锁链的速度再快一点,更快一点,他就能看到她了,她那么怕疼,看到他来了,一定委屈的掉眼泪。
就差那么几十步,就再也没有人能让他们分开了。
谢行蕴心痛到无以复加,手抬起来,却不敢碰她的脸,像是怕弄疼了她,“你……疼不疼?”
“都是梦,不要多想啦。”少女拍了拍他的宽厚的后背,轻快道:“你看我不是好生生地站在这里吗?”
谢行蕴心里一抽一抽地痛,仿佛有万千蚂蚁在啃噬,眼眶逐渐红了,“那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
“还生气吗?”他难以抑制心中的压抑,呼吸有些困难,“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白羡鱼想了想,认真地看着他,“你真的没有给我下蛊吗?”
谢行蕴心里莫名开始恐慌,她明明没有责怪的意思,可他还是慌了神,“没有。”
“好,我信你。”
轻软的语调让人仿佛置身于令人沉溺的美梦。
她红着脸主动亲了亲他,柔声道:“那以后你可不能再骗我了,要是你再骗我,你这一辈子就都见不到我了。”
她身上熟悉的月季花香萦绕在他鼻间。
温柔入骨,相思入骨。
他低敛着眼皮,喉间有些苦涩,“好。”
……
谷遇看到谢行蕴抱着台柱自言自语的时候,极其震惊地瞪大眼。
华服锦袍的少年看着极为正常,不管是神态,还是笑容,都与常人无异,唯一不正常的就是他说的话。
他对着一个柱子叫“小鱼儿”。
好像所有人的眼睛都出错了,而他抱着的就是白羡鱼。
“谷公子!”院里的丫鬟像是看到了救星,忙跑过来,“公子,您快去看看我们公子这是怎么了!”
“刚才我们在清扫院子,公子忽然来了,然后就一直盯着亭子看,站了一会儿就让我们搬冰块来,公子现在身体还没恢复过来,寒气入体岂不更糟?”
“我们就想再劝劝,结果下一秒就看见公子他摸上了柱子,还对着它叫白五小姐的名字!”
谷遇头有些疼,对着她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微微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丫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点头,“那我们这就去告诉长公主,谷公子,这里就交给你了。”
“嗯。”
谷遇没有第一时间进去,谢行蕴浑然不觉一般,动作轻柔地抚着,目光温柔的能滴水,可又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哀伤,像是将所有伤口都藏起来的野兽,只会在夜半无人的时候默默舔舐。
谷遇去膳房提了几壶酒,轻放在案上,眼神感伤,可却是笑着的,“行蕴,和你家那位说了这么久的话,要不要和我喝几杯?”
谢行蕴直接忽视了他。
男人也不着急,自己开了一壶酒,不急不缓地喝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谢行蕴才在他面前坐下,动作仍旧矜贵清冷,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疏离,“怎么想到来找我喝酒?”
“白羡鱼呢?”谷遇问。
“她有些困了,要去睡一会儿。”男人回答,顿了片刻后略带敌意道:“你问她做什么?”
“这就吃醋了?”
谢行蕴凉飕飕地扫他一眼。
谷遇看他这样,说实话心里很难过,他认识的谢行蕴强大无畏,面对任何困难皆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给人的感觉仿佛永远高坐神坛,高高在上俯瞰芸芸众生,没有什么能让他低头或者狼狈。
可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彻底击溃了他,他忍不住又多喝了两口,“你还要自己骗自己到什么时候?”
谢行蕴的动作很轻微地停顿了下,“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其实你早就醒了不是吗?”谷遇站起来,全然不顾男人手背上已经跳动着的青筋,“不管你接不接受,但是白羡鱼已经死了!你再睡多久,再骗自己多久,她都不可能回来了。”
谢行蕴的手握紧又松开,如此反复几次,竟好像用尽了所有力气。
他是早就醒了。
一遍遍醒来,一遍遍入睡。
有她的地方,他才感觉自己是真实的,庄生晓梦迷蝴蝶,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并不重要。
不然,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再过三日,就是白羡鱼的头七,她死之前你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现在你也要错过吗?”
谢行蕴的手指因为用力,传来钻心刺骨的痛,所有幻觉,所有心存侥幸,全部在这一刻被打破地支离破碎。
他喉咙干涩的几乎说不出话,怔住好一会儿才开口,“我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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