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夜幕渐渐笼罩大地,无数阴谋诡计在暗夜掩护下肖无声息进行,表面却是瞧不出半点端倪。
大批粮船遭遇夜袭毁损殆尽的消息在官府刻意保密下还没有张扬出去,绝大多数东宁府市民都以为粮船返台官府马上就会开仓放粮赈济贫民,因此把节衣缩食好不容易储存的些许粮食全都填进许久不得饱腹的辘辘饥肠,关门歇业多时的酒馆妓院也都争相营业,想方设法榨取市民口袋里的最后一枚铜板,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买酒行乐的沉醉百姓,呈现出末世社会的变态繁荣。
至于瑟缩在街角哀求乞讨的流民乞丐绝大多数都被刻意无视,仿佛从来不曾在东宁府出现过一般。
遥远乡下流离失所宛若行尸走肉的可怜饥民,在东宁府市民眼里更是等同于遥远传说,成为茶前饭后摆龙门阵取乐的奇闻逸谈。
事不关己便浑若无事,直到灾难降临才痛哭流涕懊悔不已,这也是麻木国人自扫门前雪的惯例通病。
「今天从粮商手中购得多少粮食?」
冯锡范站在摘星阁顶层,明黄蟒袍在灯光映照下分外刺眼,阴沉目光望向烛火通明宛若璀璨繁星的王府,良久收回目光喃喃问道。
冯德贵恭谨站在身后,听到冯锡范问话立即答道:「禀总制大人,德贵奉令派人假换身份前往各大粮铺购粮,今日下午已低价购得一万三千石粮食,全都暗中运进粮仓以备不时之需。」
声音谄媚仿佛对冯锡范无限钦敬,「多亏总制大人神机妙算,料定粮船返台乌心粮商惊慌失措必定大举抛售,官府趁机压价吃进,不动干戈就能把粮食安安稳稳拿到手中。」
冯锡范听得黄脸微红,趁台湾琉球距离遥远通讯不畅,隐瞒粮船遭袭消息想方设法从乌心粮商手中低价购粮以充国用,本是冯德贵想出的借鸡生蛋筹粮妙策,如今冯德贵不动声色把功劳全都归诸自己,饶是冯锡范素来浮冒军功惯了也不易安然领受,对着深沉夜空吐出口浊气,咬牙狞声道:「老夫千方百计到处筹粮填饱数十万军民肚皮,想不到乌心粮商竟然如此胆肥囤居积奇,一个下午就能刮得一万三千石粮食,德贵你跟我说实话,乌心粮商暗中到底储有多少粮食,若是全都征收充公能不能渡过眼前难关?」
虽然王府议粮冯锡范坚持实行配给供应,取消赈济计划鼓励百姓上山下海自力更生,然而他不是傻子明白此举必定会让满心期盼的贫民百姓大失所望,东宁府也会饿殍满地惨不忍视,自己处于废黜郑克塽自立台湾王的关键时期,若是失却民心支持即使如愿成为台湾王日后也难成就霸业。
冯锡范雄心勃勃,暗地里以驱除元虏恢复汉室天下的明太祖朱元璋自诩,绝不甘心就此宅居台湾据岛称雄,失却民心支持反清复明驱除鞑虏哪能成功。
听冯锡范打算把乌心粮商的储粮全都征收充公,冯德贵出乎意料怔了一怔,他在户官多年与乌心粮商称兄道弟打得火热,对乌心粮商囤居积奇抬价倒卖的诸般手段全都一清二楚,知道乌心粮商早在年前就听到缺粮风声,八仙过海想方设法运进大批粮食,在偏僻处所设置秘密粮仓暗中储存,若是全部征收充公说不定真能解决眼前困境,只是乌心粮商逢年过节都要上门敬奉重礼,而且背后各有靠山轻易动之不得,想了想轻声答道:「岛内粮商虽然有些许储粮,毕竟数量不多难以弥补粮食缺口,而且粮商财力雄厚盘根错节,如若强行征收充公说不定会引发动乱,眼下大事在即要以稳定人心为主,总制大人还是要慎重行事莫要因小失大。」
听到盘根错节冯锡范皱了皱眉,明白冯德贵暗示乌心粮商背后都有明郑官员充当保护伞,其中不少就是冯锡范手下的心腹将领,就连冯锡范自己也从中捞足好处,若是翻脸动手不仅吃相难看,而且极易导致手下心腹与自己离心离德,
对成就大事多有妨碍,他默然半晌点头道:「德贵说得也有道理,既然如此老夫就不下令征收充公,不过你要趁粮船毁损消息还没泄露,抓紧派人设法把粮商手中的粮食全都低价购买,如果有粮商胆肥捣乱,莫怪老夫心狠手辣不给脸面。」
冯德贵喏喏连声,忽地想起傍晚时分刚刚收到的紧急密报,若让冯锡范知晓必定大喜过望,忙凑前一步道:「还有一件喜事要禀与总制大人知晓——」
冯锡范闻言微怔了怔,近些年明郑政策内忧外患此起彼伏,再加上冯锡范治国无方专权纳贿,把国姓爷好不容易开辟的大好基业搅得一塌糊涂,传入冯锡范耳中的从来没有好消息,见冯德贵郑重其事轻笑道:「德贵你是自家人,在老夫面前哪用得着如此遮遮掩掩,有啥子喜事直说就是。」
听到冯锡范自言自家人冯德贵浑身骨头大轻,弯腰屈背恭谨道:「总制大人虽然厚恩御下,德贵却不能没有上下尊卑,哪敢在总制大人面前直言放肆。」
冯锡范皱了皱眉,他是武将出身不喜弯弯拐拐,冯德贵察言观色不敢多说废话,忙道:「据察言司首里站传回的紧急密报,琉球国王尚敬下令军民捐粮,说要凑足十万石粮食以解台湾乏粮之忧。」
「尚敬下令军民捐粮?」听到这话冯锡范大出意料,沉吟良久道:「他的这份心思倒是出于好意,不过琉球粮食已被林凤搜刮一空,琉球军民不过十多万,就是全都不吃不喝短时间也筹不出十万石粮食。」
说到这里冯锡范怒气勃生,咬牙道:「林凤真是无能之极,好不容易秘密购得的三十多万石粮食,竟然泊在港口就被荷兰红毛鬼毁得一干二净,连近在咫尺的货栈粮食都被一把火烧成灰炭,疏于戒备骇人听闻,若不是瞧他对老夫忠心耿耿,日后对付刘国轩还有用处,老夫必定把这无能家伙抄家灭族以解心头之恨。」
「总制大人说得极是,林凤虽然无能却是出身陆师,对大人的命令从来都是奉行无违,绝不能严加惩治让刘国轩暗中笑话,」冯德贵已收了林凤重礼贿赂,不得不替他说了句好话,见冯锡范微微点头,压低嗓门道:「尚敬下令军民捐粮不过摆摆样子,据首里站发来的紧急密报,实是打开粮仓把储粮全都拿出来运至台湾。」
「把仓库储粮全都运至台湾,琉球军民岂不是要饿肚皮,」冯锡范脱口道,白眉抖动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尚敬如此处心积虑巴结讨好,莫不是对老夫别有所图?」
冯德贵暗赞姜还是老的辣,冯锡范一眼就瞧破关窍所在,轻笑道:「总制大人慧眼如炬,尚敬之所以不惜军民饿肚皮也要筹粮供应台湾,目的在于与台湾联手抗倭,免得日后被倭国吞并成了亡国之君。」
顿了一顿道:「林凤将军率领舰队抵达首里时,尚敬就曾与他秘密商议联手抗倭,事关重大林凤将军只是虚与委蛇,不敢给予实际承诺。」
琉球与台湾近在咫尺,素来认明郑为前明正统往来恭谨,若有要求必定竭尽所能,国姓爷刚刚率军赶走荷兰殖民者奠基台湾,琉球国王尚敬立即派人前来秘密联络,想要联手抗倭摆脱傀儡地位,只是倭国实力比琉球强横得多,由于国姓爷出身倭国素来对明郑亲善,贸易往来彼此得利,郑成功当然不会为了区区名份自断利源,又不好明言拒绝伤了藩属之心,因此只好含糊其辞模凌两可,直至冯锡范掌权依旧没有给予明确允喏。ap.
冯锡范久在国姓爷身边,对前因后果了解得一清二楚,听尚敬对联手抗倭还是不肯死心,默然良久叹道:「琉球被洪武皇爷亲自列入不征之国,年年朝贡奉命惟谨,国姓爷奠基台湾也从来不缺礼数,按道理咱们确实不能眼睁睁瞧着琉球被倭国公然吞并,只是眼下台湾内外交困,还要想方设法结盟倭国倚为外援,绝不能因小失大自绝于倭国。」
这话说出口等于明言抛弃了琉球王国,冯锡范虽然脸皮素厚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沉吟道:「倭国德川幕府闭关锁国不喜生事,掌控琉球逾五十年依旧没有公然纳入版图,可见对琉球无甚霸占野心,咱们虽然不能明着帮琉球摆脱倭国控制,不过想想办法避免尚敬成为亡国之君应当还能办到,你派人前往长崎告诉郑成仁,请他设法向德川纲吉进言保留琉球海外藩属地位,也算老夫对得起尚敬筹粮接济之德。」
郑成仁是国姓爷郑成功胞弟,郑芝龙年轻时前往倭国经商贸易,娶倭国女子田川松为妻生育二子,长子便是抗清民族英雄郑成功,六岁时被郑芝龙接回福建老家泉州府安平镇居住,次子田川七左卫门被倭国强行扣押成为人质,长大后取汉名郑成仁,长年居住长崎负责通商贸易,是明郑在倭国的实际代表。
郑成仁德高望重辈份极尊,与倭国权贵常年周旋长袖善舞,各种物资接济明郑源源不绝,即使冯锡范专横跋扈也不敢对其不敬,虽然掌控倭国贸易油水极其丰厚,然而冯锡范从没有生起派人取代郑成仁的心思,一直任由郑成仁代表明郑与倭国权贵往来。
对尚敬是否成为亡国之君冯德贵丝毫不关心,喏喏连声高声答应,冯锡范想起过些时日便能从琉球运回十万石粮食,虽然解不了缺粮之忧却能勉强应付眼前危机,不至于逼得饥民造反作乱,心怀大畅沉吟问道:「刘国轩有没有返回澎湖,接了勤王诏谕有啥子异样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