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别人,末将会这样想,但侯爷不同,若是侯爷想给山岚营解围有更容易的办法。”许平觉得以黄石的武功,自己在他面前与童子无异,如果黄石一刀杀了自己,部下势必大乱,到时候虽说不一定能给开封解围,但山岚营趁机突围的可能性要大得多,远比寄希望于许平同意他疯狂的计划要大得多:“不过侯爷不是也不担心我诈称同意,然后伏击出城的山岚营?”
“确实。”黄石表示同意,但他的办法显然不是一刀宰了许平。
“末将会考虑侯爷的建议,但末将未必同意。”许平不想在气势上太落于下风:“到时候若是末将不同意,侯爷莫怪。”
“想一想是好事,情理之中。”黄石毫不出乎意料,但他很确信许平最终会同意的,因为对闯营来说,这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建议。
“侯爷,难道您真的对您的想法哪么有信心么?”许平开始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末将无法想象没有皇帝。”
“这不奇怪。”人有天赋的人权,人的自由和尊严,不应该为不公正的势力所侵犯和亵渎,人民是政府的主人而不是奴隶,这在十八世纪以后就已经是人类的共识。现在还只是十七世纪中叶,是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黄石如果愿意欺心,他可以成为一个新的独裁者,奴役他的同胞,并冠以为了祖国的繁荣富强和人民幸福的名义,后世不但不会有人把他称为反人类的罪犯,反倒会千方百计为他开拓;如果黄石能在享用百姓的血汗、窃据人民的权利时稍微做一些同样有利于自己统治的事情,比如鼓励修修河、治治水,可以想见后世还会有人把这些国人创造的社会财富归功于他,为他竖立雕像加以纪念,再拍上几十部电影电视歌颂他的丰功伟绩。
根据二十世纪的科学研究,在过去十几万年来,人类的基因改变微乎其微,而不同人种的差异更是可以忽略不记。在另一个世界中,黄石始终反对一种说法:那就是中国人具有一种劣根性,中国遭到的灾难是自身这种劣根性招致的。难道中国人真的是劣等民族?难道国人的智力都是大猩猩那种水平?必须要有一个奴隶主来施行统治才能活着、而不是生活?或是封建独裁者太邪恶,他们不遗余力地把这种自卑灌输给中国的人民,以瓦解他们反抗不公和压迫的意识?
中国的问题,到底是统治者的责任,还是人民智力、基因、种族上的缺陷?黄石不愿相信也绝不会赞同后一种解释——或许这个世上真的有神吧,或许我来到这个世界是神的意志,但神的意志绝不会是不喜欢爱新觉罗奴隶主,而要换一户姓黄的奴隶主。即便真的有这样无聊的神,我也绝不会同意和它一样无聊。
“中国没有皇帝?”在黄石浮想的时候,听到许平还在出不能置信的感叹声:“没有皇帝的中国,那会是什么样的?”
“一个美丽的世界,即使是三代之治也无法比拟,”奴隶不可怕,奴性才可怕,奴性就是把统治者的恶归罪自己,而把自己的成就归功于奴隶主,黄石沉吟了一下,对许平道:“有一个故事,我曾经和两个人讲过,今天不妨说给许将军听一听。故事是这样的:有一群羊,生活在一片草地上,它们总受到饿虎和豺狼的骚扰,软弱的羊群逆来顺受,直到有一天实在忍无可忍,它们向天公祈祷,请求天公能为它们移去虎狼。”
说道这里黄石停下来,之前对黄乃明和杨致远讲这个故事时,他同样没有说出故事的答案而是问今天问许平一样的问题:“你猜结果如何?”
“天公会为羊群伸张正义的,”许平脱口而出后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道:“难道侯爷这个故事中,天公不是指皇帝、虎狼不是指贪官污吏,而羊群不是指天下苍生么?如果天公不为羊群主持公道,就不再是天公了,失去了资格。”
“和那两个人的回答一样,”黄石轻叹一声,在他定义中,世上有两种奴才,一种是单纯受到封建思想的毒害而被洗脑的;还有一种则是吃人的野兽,他们能够从奴隶主的盘中分到一杯羹,因为能够从同胞的苦难中受益,能够过上高人一等的生活,而积极努力地去鼓吹中国人不能没有奴隶者的保护,中国人具有人种、文化或是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劣根性,这些人因为现有的优越条件而得意洋洋,因为害怕失去这种因为他人痛苦带来的优越感而宣扬失去奴隶主的苦难生活来恫吓其他奴隶。感谢旧民主主义革命、感谢新民主主义革命,感谢五四运动以来的爱国者,尤其是深为黄石所敬仰的鲁迅先生,还有教育他热爱人民、相信人民的小学语文老师,给他以抵御封建思想的能力,现在许平似乎还是第一种,以后则不好说:“如果天公是虎狼的父亲呢?如果虎狼们总是环绕在他的膝前嬉戏,自内心地爱戴他、关心他、拥护他,因为虎狼们都很清楚他们的生命是天公给予的,他们的权利是天公赐予的呢?不过许将军不必灰心,回去慢慢地想,我一直认为,你和夏生追求的结束治乱循环之道,就隐藏在这个简单的故事中。”
只要——能够意识到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上帝神佛、没有救世主,更不能依靠神仙皇帝。
黄石结束了和许平的会面,跳上马扬长而去。
而许平则在寒夜中又矗立良久,竭力想消化今晚这些令他震撼不已的信息,一直到月过中天他还是无法释怀,身边没有其他的人好交流只好请教清治道士:“大师,我们怎么可以没有皇帝?”
“贫道乃是世外之人,对这些俗事一窍不通,”清治很干脆地推了个一干二净,和许平一起回营的路上,后者固然是苦苦思索,清治的表情也显得一点都不轻松,快到营地的而事后清治道士终于大彻大悟:“这俗世就是烦扰啊,只有跳出三界外,方能得大自在啊。”
……
第二天许平见到部下们时,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们:“昨夜我去见侯爷了,侯爷给我的信就是约我去见面。”
其他的人都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作为生死患难与共的同伴,许平不打算欺骗他们,所以昨天拒绝讲信的内容。但严格说起来,这仍是一种不信任,李来亨就带着不满开口道:“大将军,这么大的事,您也不事先和我们商量一下吗?”
“如果我和你们商量,你们一定不会同意的,”许平带着一丝无奈辩解道:“如果我还是坚持要去,你们会觉得我刚愎自用。”
“难道大将军以为现在就不是刚愎自用么?”李来亨气愤地嚷道:“黄侯武功盖世,他要是想杀大将军你,不会比捏死一个虫子难多少。”
“是的,这点我很清楚,侯爷也很清楚我很清楚,所以我才不认为他想借机杀我。”
“黄侯都和大将军讲什么了?”因为和李自成的关系,李来亨对内容格外关心,他敏锐地问道:“是想招安么?”
“是的,想招安闯王,”许平在这个问题上打了一个马虎眼,只要不明说,别人都会很自然地认为镇东侯是为了朝廷招安闯营,而实际上……实际上既然黄石名言不当皇帝,许平也不清楚这到底该算是为了谁招安闯营:“我会立刻去向闯王报告。”
到了李自成的大营,许平让他斥退左右,只和李自成和牛金星二人简要叙述了一遍昨晚的对答。另外两个人听得很仔细,但听到最后看向许平的眼神已经变得像是在看一个疯子,李自成在许平说完后立刻问道:“黄侯要招安?”
“是的。”
“不是为了昏君?”
“是的。”
“黄侯赌咒誓说也不是为了他?”
“是的,”许平先做出了一个肯定的答复,但觉得这个说法有些值得商榷:“不能说不是为了他,侯爷名言是要大王为他效力。”
“但你不是说他赌咒誓说他绝不想当皇帝么?”
“是的。”
“那是为了谁招安我们?”牛金星插嘴道:“从来没有听过这么荒谬的招安,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闯营接受招安,那到底我们是向谁投降呢?不是当今天子、不是黄侯、也不是任何一位藩王,招安招到了都不知道是谁在招安。怎么可能会有这样荒谬的事情。”
“是向国家投降,向天下投降。”许平感到自己话语里毫无逻辑可言,他总结了一夜仍是一片混乱。
“什么国家?大明还是黄侯的国家?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闯营接受了这个招安,谁来赦免我们呢?”牛金星的逻辑也陷入了彻底的混乱。
“侯爷说他会赦免我们。”
“那还是黄侯要称帝。”
“不是,”许平觉得从黄石的表现来看,皇帝或者类似的称呼被他视为是一种侮辱:“侯爷说他绝不称帝。”
“那就是想学曹操,自己做周文王。”牛金星觉得眼前忽然一亮,从黑漆漆地迷雾中找到了答案:“那还是向明廷投降,黄侯要挟明帝赦免我们,然后我们再拥戴他儿子接受禅让。”
“好像不是。”许平把黄石和他对话中的一些东西复述给李自成和牛金星听:“黄侯要废除皇帝这个称号。”
“难道他想只保留天子称号,或者是霸王?天王?天王这个五代曾经有人用过,”牛金星眼珠转了几圈:“换汤不换药还是轻的,这根本是自找麻烦嘛。”说道这里牛金星突然醒悟过来,大声咳嗽一声:“我们不会投降,明显现在黄侯是在虚张声势,他在战场上打不赢我们,就想耍阴谋诡计。”
“也不是,王,听起来有可能,侯爷似乎对这个称号颇有好感,但……”许平凝神回忆,力求把对话中的每一个字都背诵出来。
“昨夜,许兄弟你真的见到黄侯了么?”等许平回忆结束后,牛金星冷冷地问道:“我怎么觉得许兄弟你风魔了呢。”
“军师你这叫什么话?许兄弟忧心军务,操劳太重。”李自成责备牛金星道,转过头来时眼中的目光显得很是关切:“许兄弟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我这里有个不错的郎中,你带回去让他给你开几副补脑的方子吧。”
“大王,军师,这是侯爷的亲笔信。”许平把黄石的来信从怀中掏出来,交给李自成和牛金星过目。
“好像真有这么回事。”李自成看完之后皱眉不语。
而牛金星则问道:“昨天许兄弟可有同伴随行?不……我不是问有没有卫兵看到你出营,我是问有没有其他人在你和黄侯对答时在侧。”
当许平回答有后,李自成马上派人去把清治道人请来。
“昨天许将军确实与黄侯见面了,贫道当时在侧。”清治进营门朗声答道。
“黄侯都说什么了?”李自成和牛金星异口同声地问道。
“黄侯要推翻明帝自立为天子,他想招安闯营。”清治轻轻一摇拂尘,波澜不惊地说道。
“原来如此。”李自成长出一口大气,对许平笑道:“许兄弟这些时日太操心了,把我的郎中带回去吧。”
牛金星亦是放松下来:“我就说嘛。”
“大师,侯爷明明不是这么说的。”许平急起来,同时心中忍不住涌出一个念头:难道我真是太累了?
“那许将军说说,黄侯都说什么了?”清治目光炯炯地反问道。
“侯爷说……”许平把昨夜的对话又重复了一遍。
李自成和牛金星脸上都是不以为然之色,但是也没有打断许平。
可清治听许平讲完后,脸上却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长叹一声:“原来贫道没有风魔,唉,贫道还以为是练功太苦,走火入魔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