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李自成的大营为中心,闯军各部形成连营,许平把自己的营地设在最东的位置上,正在他询问巡夜部署时,有人报告营外有官兵的使者求见。
“官兵派使者来干什么?”胡辰问道:“难道是黄候派来的么?”
“十有**,”李来亨轻声哼了一声:“估计是挑战书,黄候当我们是傻子么?还会迎战?”
许平让卫兵把使者请进来,对方一身普通的明军装束,进门口就双手奉上一封信:“大都督大人阁下,书付闯营的许壮士。”
“把它给我吧。”
许平接过信撕开看起来,看完之后不动声色,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交还给那位使者,把镇东侯的来信收进怀中。使者离开后,营内的人都看着许平等他介绍信的内容,但许平却继续对部下们交代任务。
“大将军,信上说的什么,是挑战书么?”李来亨第一个沉不住气,张嘴问道。
刚才许平一直在思量该如何对其他人讲,这时他已经有了腹案,便口气淡淡地说道:“明日我再告诉你们吧,侯爷的信有些古怪,我今天晚上好好想想。”
“什么古怪?不妨说出来一起参详参详。”李来亨仍然不愿意放弃。
但许平坚持不说,其他人也无可奈何,军事会议一直到很晚才结束。
部下们散去后,许平请来清治道士,每次大战过后,许平不可能对部下们谈起自己心里中苦闷因为怕影响士气、或是显得自己软弱。但这些话可以对清治说,这对许平来说也是一种派遣。
“大师晚上可愿意配在下出去一游?”
清治微笑着点点头:“许将军又在为杀人而苦恼么?”
“不是。”许平摇摇头,神情严肃地说道:“今天晚上的出游非常危险,对大师来说也有性命之忧。”许平从怀中掏出刚才那封信交给清治。
看过信后,清治也显得十分惊讶:“黄侯约许将军私下一晤?”
“是啊,指明要我孤身前往,”许平回答道:“不过大师乃世外之人,我想黄侯不会介意的。”
“性命之忧恐怕是对将军而言吧?贫道一个世外之人,黄侯怎么会杀我?”清治深深地看了许平一眼;“黄侯有万夫不当之勇,许将军虽然练过两天剑术,但与黄侯面对绝无生理。”
许平沉默片刻,缓缓说道:“侯爷似乎料定我一定会去,大师你看信中根本就没有询问的意思,只是约定了时间和地点。”
“而许将军果然要去么?”
“在新军之中,从未有机会见过侯爷一面,是在下最大的遗憾,”许平口气中没有丝毫的迟疑:“今日不知明日事,我乃是一个武夫,说不定那天就死了,我一定要去。”
清治见许平把已经把佩剑系在身上,却把手铳放在一边:“许将军不带火器么?黄侯虽然武功盖世,毕竟还是血肉之躯啊。”
“以侯爷的武艺。”许平嘿嘿一笑:“带手铳也未必有用,何况侯爷活人无数,乃是万家生佛,便是能有机会向侯爷开枪,我也不会做的。”许平略略一顿:“再说我杀了侯爷的儿子,便是侯爷杀我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贫道觉得从黄侯封信里的口气看,他绝无趁机杀许将军之心,不过既然许将军存着这样的心,那有为何要让贫道同行呢?”清治对许平非常的了解,他直截了当地问道:“许将军让贫道同行,是为了防备自己不是为了防备黄侯吧?”
许平轻轻点头:“是的,正如大师所说,多年来侯爷一直是在下的榜样,我担心侯爷会招安我,而我会把持不住做出对不起闯王的事情,有大师在可能会好一些吧。”
“既然如此,贫道愿意同行。”清治答应下来:“能有机会见见武曲星君,真是贫道的荣幸。”
许平和清治离帐、上马、出营。
两人一路举火而行,一路上许平不停地抬头看星星,到了约定地点后他环顾周围,轻快地跳下马:“早到了,还好没让侯爷等我。”
两人等了一会儿,看到一个火光由远而近,来人举着火把骑着马一直走到许平面前,俯问道:“是许将军吗?”
许平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正是末将。”行完大礼后跳起身,静候黄石下马。
来人缓缓翻身下马,把火把插在旁边的树杈上,又将马系好,回过身问道:“这位是?”
许平连忙答道:“这位是清治大师,末将的一位朋友,并非军中同伴。”
来人向清治问好,似乎已经看透许平打定注意让此人旁听,所以就没有让清治离开,而是静静地盯着许平看。
见来人身材高大,隐约的火光映出一张五十岁上下的面容,而且许平从这个人的脸上看到了黄子君的眼睛和鼻子,连忙又是一躬身:“侯爷,末将参上。”
“许将军……你是我的仇人,”黄石一声叹息:“你杀了我的好友、儿子,无数的旧部。”
许平感到自己无言以对,他从黄石的脸上看到了难以言喻的痛苦。
“即使……”黄石又看看许平的面容,摇头道:“不过我扪心自问,这里面我犯的错可能比这世上所有的人加起来都大,所以我向你,还有你的领李自成提出一个建议,我保证你们的性命无忧,你们放下武器不要打了。”
“侯爷是要招安么?”许平感到勇气和力量涌上胸膛,断然摇头道:“恕末将不能答应。”
“我对许将军并无恶意,”黄石双手在身上轻拍两下:“我没有带兵器来,许将军可以相信我的诚意。我自知从来没有重然诺的名气,不止一次做过背信弃义的事,不过这次我以我父母祖先的名义向许将军担保,只要你们不再打下去,我一定不会让闯营中任何人受到伤害。”
“侯爷您确实没有守信的名气,不过末将相信您每次毁约的时候,一定都有不得已的理由,而末将自问不会给您这样的理由。”许平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个转折词:“但末将不会接受招安,朝廷不可信不是原因,而是这个朝廷不应该再存在下去了,当今天子,欠天下人的血债,他已经不该继续坐在宝座上了。”
“我不是替明廷招安你们,”黄石听许平说完后淡淡说道:“是我在招安你们。”
许平被惊的后退了一步:“侯爷您说什么?”
“是我在招安你们,我要你们向我投降,而不是朝廷。”黄石口气淡然,但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
一直安静旁听的清治,也忍不住出“啊”的一声惊呼。
“如果你向我投降,”黄石继续说道:“开封就不用再围了,我一纸号令山岚营就会倒戈把周王和高名衡抓起来,本来京师还有杨文岳的河北军驻守,几个月前都被你消灭了,现在除了新军已经什么有实力的官兵都没有了,拿下京师之后南方可以传檄而定,再不用再打仗了,也不用再死人了。”
面对黄石**裸的野心,许平感到自己已经快不能呼吸了,他退后一步手握剑柄,戒备道:“阁下真是镇东侯吗?”
“许将军来之前,应该已经仔细看过那封信了,上面的笔迹应该还熟悉吧?”黄石冷冷地说道:“许将军在教导队念的书,上面都有我的笔迹,想必许将军一定熟记在心。”
“那侯爷您怎么能说出这种话!?”许平气结于胸,大叫道:“侯爷您怎么能背叛朝廷?”
“你为什么背叛朝廷?闯王为什么可以背叛朝廷?”
“闯王起兵之时,是一个百姓,而我——难道侯爷你忘记了,当时我已经天下通缉的钦犯,朝廷指名道姓地要拿我。”
“所以只有百姓和钦犯可以背叛朝廷,我就不行?”
“不错,我是乱臣贼子,是让祖先蒙羞。”许平觉得黄石在强词夺理,气愤地嚷道:“可侯爷您是忠臣,您是岳王再世,是天下的楷模榜样。我卑鄙不足道,可闯王他们是受尽了欺压的百姓,是起义兵为民请命!”
“你以为,我知道的、看到的会不如你们多吗?”黄石追问道:“既然你觉得我是天下的楷模榜样,那我便不可以起义兵吗?”
许平没有立刻说话,黄石耐心地等待着,片刻后许平深吸一口气:“侯爷,平心而论,山东一战我有没有尽到职责?”
“你尽到了责任,对得起我给你的军饷和职务。”黄石毫不讳言:“十营新军,尽忠职守而且活着回来的,只有你、吴忠和魏兰度三个人。“
“闯王本是一个农民,朝廷待他如何?”
“很不好,不造反就没活路了。”黄石有问必答。
“那么朝廷待侯爷如何?”许平问道:“侯爷爱国爱民,我不能想像您也会有异心。”
“在成为钦犯之前,我记得还有一段事……”黄石没能把话说完,两个人突然陷入一场尴尬的沉默。
过了一会许平吞吞吐吐地说道:“末将当时没有想反,但确实是抗命了,但根据侯爷您的军法,我也不该成为钦犯和替罪羊。只是山东一战长青营被陷害了,原因我想您应该很清楚,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本打算归隐山林的。”
“你不经我的许可,擅自盗窃我的珍贵财产,我便是自行打杀了你,也是可以的吧?”因为清治在旁,黄石不愿意明言女儿和许平的私情。
“是的。”许平点点头,这个时代女人是男人的私有财产,婚前属于父亲,再加上封建社会的森严等级,黄石真的为此把许平打死估计也不会有事。许平争辩道:“但这不应该祸及我的长官和同僚。”
“所以你没有什么好埋怨的,你造反是想替别人报仇。”
“是的,”许平感觉自己越来越处于下风,就又争辩道:“可是侯爷您不会给他们主持公道的。”
“哦,还要加上一个公道,所以许平你是想替别人报仇,外加反对一种不公平。”黄石见许平哑口无言,追问道:“是不是这样?”
“是。”许平没说出一个“是”字,就感觉自己好像在往对方的陷阱里踏进了一步。
“我身居高位,看到的不公之事比你多的多,你想替同僚讨还公道,而我想替天下百姓讨还公道;你想替同僚报仇,我想替天下百姓报仇。”见许平又不吭声了,黄石问道:“如果你说为了讨个公道造反是对的,那我造反不但不出格,而且要比你合情合理得多,你说对吗?”
“话是没错……”许平承认自己讲不过黄石,但他仍不肯认输:“侯爷你是在强词夺理,我口才不如侯爷,但理不一定在侯爷你那边。”
“你们投降我,我会请当今天子退位,我会赦免闯营全部的人,如果你还想当兵,军中会有你的一个位置,闯王我也可以许他一个富家翁。”黄石不再继续在前一个问题上纠缠,而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你觉得怎么样?”
“末将能问一下,侯爷为什么要提这个建议么?”
“因为我不想看着你手下的这支军队被摧毁,而且在我的设想里,他们会有更重要的作用,内战可以停止,天下可以恢复太平。”黄石再次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黄石的话里好像视闯营如无物,听到“摧毁”这两个字后,许平感到有一阵怒气涌上来,大声说道:“侯爷,今日在河南战场上一败、再败、三败的,并不是闯军。”
“是的,但那是因为没有我。”黄石轻笑一声:“许将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种事,是不会出现在你我之间的。”
“为什么?”许平感到怒气越来越浓。
“因为你连我的一成本事都没学到,你就算成倍的挥,也还是到不了我的两成,所以我很确信青出于蓝这种事,是绝不会生在你我之间的。”以黄石对许平的理解,这样的姿态会给他造成最大的影响。
果然,许平顿时感到迎面一桶冷水泼将下来,将他才刚刚腾起的怒气浇得干干净净。
“我的事业,需要很多的年轻人,不是指年纪轻,而是敢想敢干、敢于怀疑的人,那些一天到晚墨守成规的人对我用处不大。”黄石见许平垂头丧气,就再次提议道:“我愿意放下你我之间的私怨,投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