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打下去?”杨致远问道:“大人这是何意?”
“孙传廷绝对不是闯军的对手,就是没有许平他也不是。”镇东侯知道就是刘宗敏,刘芳亮也不是孙传廷能匹敌的:“现在战火已经波及四省,如果坚持打下去,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我有一个想法,就是和许平和谈,我带着新军南下,明廷的事情我不管了。”
“然后呢?”杨致远追问道:“和李闯划江而治?这就能不死人了么?将来就不需要再打了?大人,民心定则难移,若是现在大人放手不管,明廷转眼之间就会土崩瓦解,李闯受此鼓励势必要夺取全国,将来我们要打更惨的仗,死更多的人。”
见镇东侯不说话,杨致远又问道:“大人这个心思,和其他人说过么?”
镇东侯摇摇头:“没有,赵慢熊他们肯定不会同意。”
“属下也不同意,大人在南方积累多年,皇上倒行逆施二十余年,如今已经是丧尽人心,天下人之怨明,恨入骨髓,有偕亡之心。有识之士正翘盼望能拨乱反正之君,大人只要镇压了叛乱,然后倒戈攻明,开辟新朝已经是水到渠成之势,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大人万万不能自损名望。”杨致远苦劝道:“现在大人就差最后一步了,不可迟疑啊。”
“谋朝篡位,还想不自损名望么?”镇东侯摇头道:“这怎么可能?”
“但不能损害得太多,属下以前就说过,只要我们击败闯军,那么便是大人想赦免他们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大人若是等不及了,实在不行就不要回京师去了。等给开封解围,消除中原的动乱,大人挟战胜之余威,立刻竖起清君侧的大旗,赦免李闯他们,也不是不行啊。”杨致远还有一个疑虑:“现在起事,贺兄弟那里怎么办?以前说的是动前打他去南方,现在他可是手握兵权的。”
“如果我直接去他大营中,就是有监军我也能拿走他的兵权。”镇东侯知道极难说动贺宝刀参与叛乱,所以这件密谋从始至终是瞒着他的:“现在没有强敌在侧,有时间收拢住军心。”
“总归是太过行险了,军中难免会起疑虑,山东战场的压力确实不大,但谁敢说不会出任何纰漏,还是等没有了后顾之忧后才好行事。”杨致远无法理解镇东侯为何要如此冒险:“大人,可是又有什么变故么?”
“许平在开封换粮,之前还颁布归德宣示,金求德和李云睿都认为许平的爱民之心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弱点,这些时日来还有些心怀不满的士人出头率领百姓闹事,攻击许平的各项制度和法规。”无论何种制度总会有不公的地方,总会有受损受害的人士,也一定会有心怀怨恨的百姓。
“归德宣示是孙可望做的吧?”杨致远不知道这些内情,有些好奇地问道:“闯营作何反应?”
“孙可望可没有这种肚量,我敢说归德宣示一定是许平所为,”虽然天下人都认为归德宣示是孙可望的谋划,不过镇东侯完全不这么看:“出事后孙可望就下令严厉镇压,把所有闹事的人都归为朝廷的细作煽动。”
“闯营本来就蔑视士人,他们这么做属下一点不奇怪。”杨致远道:“不过其中有没有我们的人呢?。”
“没有,我们那里有这么多的细作,而且就是有,探查闯营的情报还来不及,哪里肯暴露在这种事情上?若不是许平的规矩定的有问题,那些百姓就是再煽动也不会跟着起哄。”镇东侯复述孙可望的命令,里面除了威胁外,还有对百姓的责备,说他们不懂事,不懂得政务处理上的难处:“孙可望说那些闹事告状的人:凡事就懂得抱怨,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把事情做好,也拿不出合情合理的办法。所有告状的人都是别有用心,胆敢这么做的人一律以朝廷细作论处。”
杨致远心有所感,问道:“许平取消了这个命令吗?”
“是的,就在几天前,从许州大营出命令,禁止开封、归德两府各县追究告状的人,闯营的通告的上——这个我敢说肯定是许平的意思,自称归德宣示就保证了要为闯营治下的百姓谋取太平安康,而且闯营收取各种税金就是一种合同交换,收钱不办事是说不过去的,而且在通报上还为带头的士人辩护,说他们并不在闯营中为官,没有拿过一天许州给的俸禄,他们不需要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们提出有问题、向闯营诉苦告状本身就是对闯营的信任和友善。这封通报上还告诫两府内闯营任免的官吏,买东西的人骂货物不好是合情合理的,卖东西的不喜欢听可以,但是用性命相威胁不许买家说则是蛮不讲理。”镇东侯苦笑一声:“李云睿立刻制定了一批计划,打算煽风点火,利用这点在河南全面闹事,一定要让许平自食其言,最好能逼得他杀一批百姓才好,就是牺牲几个细作也值得了。”
杨致远想了想,他觉得李云睿恐怕还有一层意思,就是给那些闯营内部反对许平的人以口实,就最近的情况看来,闯军中有不少人都对许平不满,觉得这两年来闯营大展,好处全被许平一系拿去了。说不定李云睿还希望闯军会因此和百姓关系恶化,之前每次攻打河南时,新军都行走在充满敌意的领土上,这对新军的军事行动是非常不利的。
“果然是慈不掌兵。”要是能达成这些目的,那牺牲一些细作确实是值得的,到目前为止这恐怕是许平暴露出来的最易被攻击的软肋,杨致远想起这些年来黄石和自己说过的一些话:“如果这真是许平的意思,他好像和大人的看法有些暗合。”
“我就是这么看的,官府是没有权利责备百姓不满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虽然我不认为许平能坚持下去,我也不认为闯营能做到,但能这么想一想,就很了不起了。”不过黄石不认为这全是许平的自创,类似的话他曾经写在那些秘密表的书籍里,而现在黄石越来越确信夏完淳对许平是有一定影响力的:“现在不但我的兵法,就连我的治国之道,都被许平学去了。”
“大人,属下相信您一定能做到,属下相信您建立的新朝一定能如此,这不是因为属下迷信您,而是您跟我说过的那些话说服了属下,让属下对此深信不疑,这是属下为什么要跟着大人做这件大事。”杨致远现在有些明白黄石为什么犹豫,因为李云睿对许平的攻击行动,黄石会感觉是在攻击他本人,不过这些事情杨致远知道黄石从来没有和李云睿提过。
“当年你劝我收许平做弟子,我没同意,现在有点后悔了。”杨致远的话让黄石微微一笑:“可惜了,若是他在手下做事,那会是多大的一股助力啊。”
“反正现在天下人都这么看了,”杨致远也笑了一下,黄石刚说出的话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现在许平杀了这么多黄石的故旧,和这帮老弟兄已经是仇深似海。想到此处,杨致远正色对黄石道:“如果大人将来想赦免许平,即便所有的老兄弟都反对,属下也会赞同的,但眼下不是时候,我们还是要同许平打到底。第一,这有关大人的威信不必多说;第二,属下知道大人想少死人,但这个时候若不肯死人,将来定要死更多的人。”
“若是死人一定能把这件事解决了,我就不会犹豫了,可是已经死了那么多的人,河南的事却越闹越大了。”
“这次我们全力以赴一定能够击败许平,”虽然杨致远口头上说的斩钉截铁,但心里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向黄石保证道:“若是这次还是没能消灭闯军,属下就赞同大人与他们和谈。”
“好吧,”镇东侯点点头,放弃了这个自己也很清楚不成熟的念头,根据刚才军官们的汇报,山东的战局将很快结束:“你打算什么时候进攻河南。”
“一旦季退思逃离山东,我们立刻就要追击而去。”面对镇东侯的时候,杨致远毫无隐瞒地说出自己的设想:“我们的时间一点儿也不充裕,属下很担心开封能不能坚持到我们抵达。”
“不进行休整了么?”镇东侯还没有去过贺宝刀的大营,他先来询问杨致远的意见。
“我们没有时间了,开封随时都可能陷落。”刚才在镇东侯面前,黄希文又阐述过他下午在众人前的看法,当时杨致远还称赞了几句,但现在杨致远实话实说:“孩子们总是把事情想得太好了,当初开封城百姓肯协助河南巡抚坚守,绝不是因为河南巡抚衙门或是周王府多么得人心,而是出于对闯营的畏惧。许平交换粮食后,属下估计城内的民心会急剧转向闯营,人人都明白留在城内随时可能有性命之忧,而出城则安如泰山。”
“如此一来。”镇东侯赞同地附和道:“开封城内必定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钱的出钱,有朋友的靠朋友,想尽千方百计逃出城去。”
“是的,城内的官兵也有很多是开封子弟,他们多半会眼睁眼闭放这些乡亲出城,如果有人行贿更是如此,河南巡抚衙门说迄今为止只交换了一万,属下估计逃出去城的百姓其实已经不计其数。”等到大批百姓逃出城后,城内民团的士气就会彻底崩溃,只要有大批的人相信许平,相信他不会屠城,那么靠恐惧维持的守军就会私通闯营,献城随时都可能生,杨致远担心现在就是城内的将领们也会开始不可信:“看到士气趋于崩溃,士兵们生动摇,那些汴军将领也会考虑后路。而贾兄弟是肯定不会投降的,一旦城破山岚营就会全军覆灭。”
“确实如此啊。”镇东侯感慨一声:“我明天就赶去见贺兄弟,和他交代一下还得回京师。”
“大人还要回京师?不跟着大军去河南么?”
“我已经等了二十年了,也不差这一两天了,”以明廷现在的控制力,镇东侯自信就是知道自己私自出京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何况京师附近还有新军的教导队和参谋司,这两处也有数千兵力:“就是阁老们集体狂,非要对付我,难道我还会怕京营的那般家伙么?”
……
“这登封的吏治,怎么这么荒唐呢?”
在李自成的面前,牛金星大肆抒着他的不满,接受登封后牛金星急于找县官了解情况,但一连找了几天都没有找到县官。那个坐在公堂上断案的按说应该是县令吧,可是牛金星现这个人除了断案子以外对县里的事情一无所知,而且这个人也不是什么忠诚可靠的闯营头目——当然,这个法官绝对希望闯营继续击败明军,这样他可以每月拿到闯营给的俸禄,但是他出身是一个讼师,根本没有考取过任何功名。这个从南京来的法官在家乡并不得志,本意就是到河南挣钱的,他对登封的政务毫无了解也没有兴趣去知道,每天就是等着人来打官司,做好许平交给他的这份工作。
牛金星好不容易才搞明白法官的职权范围并相信他真的只有这么点权力后,就去找指挥县内衙役的闯营头目,结果衙役头也是只负责县内治安、训练民团而不负责收税。负责收过路费并且上缴许州的另有其人,等把这个收税的人找来后,牛金星现这个人其实是登封县内权力最大的闯营头目,但除了对道路、税卡极其熟悉外,他对登封县其他方面知道的也不多,而且最后这个人明显不符合牛金星的要求,在县内百姓心中也毫无威望。恰恰相反,这个税官和他手下的一帮人称得上是神厌鬼憎,因为没有兵权和司法权,县里人从来不给他们最讨厌的税官好脸色看。
“我觉得许兄弟把登封治理得挺好的啊,”李自成见牛金星打定主意要彻底修改许平的制度,觉得有些没有必要:“既然一切都好,又何必要改呢?”
“大王啊,您是想让我萧规曹随吗?”牛金星本来以为县官怎么也会是个有功名的人,和自己一样都是文人应该会比较有共同语言,了解清楚情况后他就要把县官收买为自己的心腹,没有想到登封这里竟然没有有功名的县太爷。
“什么叫萧规曹随?”李自成问道。
“没什么,就是不改的意思。”牛金星有些急躁地说道:“大王,怎么可以不改呢?现在河南不少闯营兄弟都只知道许平,而不知道大王了。”
“军师这话说得过了,既然知道许兄弟,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呢?”李自成对牛金星如此防范许平有些不以为然:“现在官兵就在我们四周环伺,可不是对付自己人的时候。许兄弟的兵马都是我给的,他的大将军名义也是我封的。”
“不错,但大王现在还拿得回来么?”牛金星有写后悔当年同意李自成给许平这个闯营大将军的名义了,当时谁能想到官兵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两年来无论汴军、楚军、秦军,都不是闯营的一合之将。有这么好的展空间,就是不那么重用许平,牛金星觉得闯军也未必不能和新军周旋:“当初要是把许兄弟和近卫营留在大王身边就好了,真是没想到啊,开封府几万官兵,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
许州,
趁着战事的闲暇,许平回到自己的统治中心,视察各种政务工作。许平自认为没有这方面的饿才能,因此把所有的事务都委任给顾炎武他们,只要一切运行良好他就不会过问。
私下里,许平对顾炎武和夏完淳说起了自己的一些烦心事,他并没有说明到底都是哪些人说了哪些话,但是两个人都听明白闯营中现在暗流涌动。
“高处不胜寒。”顾炎武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许将军现在知道了吧,在诸侯这个位置上,不用你去找麻烦,麻烦自然就会来找你了。”
“顾先生怎么也称我为诸侯?”
“因为许将军现在就是诸侯了,兵权在握,部下众多,更有方圆千里的领地,这不是诸侯是什么?”顾炎武笑起来:“当年老夫就和许将军说过,治乱之道,并非仅限于国家,而是所有集团的通病,当年闯营一无所有,旦夕有覆灭之危,大家还能精诚团结。现在好了,有地盘、有军队、有钱财,就开始勾心斗角了。”
“我们还没有夺取天下呢。”许平叫道:“怎么这就开始了?”
“治乱循环并不是始自成功之后,而是如影随行,”顾炎武道:“许将军猜猜老夫打算劝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