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升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拼尽全力从江夏带回来的消息,最终会成为他的催命符。
当天晚上,他吃了一碗味道古怪的馊稀饭,第二日,就觉得全身酸软无力,下午开始发烧。
负责看守小院的校尉见他生病,就命人将他丢到独立的房间里,既不提供水食,更不提供药物,不管不问,任由他自生自灭。
顾景升意识到自己可能要被害的时候已经走不动路了,躺在杂物堆中苟延残喘。
他不甘心,撕下袍服碎布,咬破手指写下血书,控告江夏陈吉发谋反,并串通锦衣卫高层害他的事情,然后裹在杂物堆中藏好,以期待被其他人发现报官。
这份希望渺茫,但已经是他能为明帝国做的最后的事情了。
从忠贞的角度讲,这是明末锦衣卫体系中不多的忠臣,然而他跟错了皇帝,这份忠心注定是泡了汤。
即便没有陈吉发,历史上像他这样的忠臣,也都被满清给屠戮殆尽了。
从江夏历经千难万险,总算赶到京城的顾景升,在鼠疫面前,熬了四天便死了。
他的尸身被拖出去焚烧,这间屋子也被喷了石灰水,扔了新的病患进来等死。
他藏在杂物堆里的血书没人发现,这座院子在防疫结束之后便被彻底焚烧了。
但这都是后话了。
陈吉发到了胶州之后不久,就收到了来自京城的勤王诏令。
但这份诏令只允许鳌山卫出兵一千,归属登莱总兵管辖。
这点人马自然很难影响整个局势。
实际上,参加此次行动的有晋中的骑兵营,大名府的民兵营,以及刚刚从海路抵达胶州的近卫营,总共一万三千多兵力,集中了合作社目前最精锐的力量。
陈吉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像上次一样打防守战,经过两年时间的积累,他的主力部队已经拥有了同清军野战的能力。
但大军调动毕竟不比之前的商会镖师调拨,必须有个合理的幌子。
晋中方向的骑兵好说,有大同镇的旗号掩护,并未引起太多疑虑;大名府的民团以商队为掩护,秘密北上,主要工作是转移民众,组织丁壮,虽然规模很大,但是较为分散也没有引起各地官府的紧张。
唯独胶州这边,近卫营只有一千人的调令,实际有五千多人,不仅严重超标,而且未按照规定前往登州集合,而是直接北上,进入了济南府。
这番举动把济南府的官绅吓坏了,警报和弹劾的折子雪片般飞往京城。
当然,因为京畿戒严和防疫的关系,这些折子大多数都石沉大海,只有少部分到了皇帝案前。
其中,便有德王上的折子。
济南府的官绅并不知道这支部队的底细,远远看去,黑压压一片,打着玄色旗帜,画着各种不知含义的符号。
德王府曾经派出使者前往,对方拿出鳌山卫的调令敷衍,并未有军中将领接见使者,但有几个穿着倭寇服饰的武士在帐中。
使者返回时,对德王说,这支部队应是倭寇,德王信以为真,在上书的折子里,便称这支队伍恐怕大多数都是倭寇,请求周边的军队予以剿灭。
与此同时,五军都督府也上了一道折子,请示将胶州倭寇招安,编入鳌山卫。
其中便提到了鳌山卫勤王兵马一千人,另有四千招安的倭寇同行。
建议圣上派遣督师、监军,独立成营。
崇祯皇帝一时拿不定主意,他叫来杨嗣昌,商讨对策。
“爱卿以为,这两份折子如何?”
杨嗣昌是个嘴炮,最善于揣摩圣意。
如今天下纷乱,朝廷无钱无兵,崇祯既然如此犹豫,那就是不愿意剿了。
连伪清都能媾和,郑芝龙、张献忠都可以招安当官,再招安几千胶州海盗,有何不可?
“如今京畿混乱,若山东再乱,恐怕天下将崩。圣上不若先招安以稳住胶州倭寇,待事态平息,再派大军赴胶州平乱。”
杨嗣昌的这番话说到了崇祯心里,于是他点点头道:“文弱言之有理。何人可前往督师?”
杨嗣昌心想,他虽押中了皇帝所想,但这职司不知是福是祸。
倭寇难以约束,若是为祸地方,少不得要问责,肯定不能推荐心腹人去。
但毕竟是数千兵马,万一听从调遣,立了功劳,将来论功行赏,能捞些好处。
就好比熊文灿,招安了东南海盗郑芝龙,如今简在帝心,当了五省总理。
所以,这个人既要是他的人,还得不怕担责。
想到这里,杨嗣昌躬身上前,建议道:“淮扬道御史袁继咸素知兵事,可用。”
崇祯皇帝对袁继咸没啥印象,小小的淮扬道御史,还不在皇帝股肱大臣的名单里。
不过,杨嗣昌早有准备,简单将袁继咸的经历介绍过,崇祯便点头同意。
“好,就依爱卿所言,给袁继咸挂一个山东监察御史的职司,巡抚莱州,督胶州营。另,登州监军吴直,素有勇武,熟悉海寇,可为监军。”
杨嗣昌点头应下,返回内阁票拟圣旨。
途中遇到首辅刘宇亮急匆匆进宫,询问之下,才知道山海关兵马已经返回京畿,正在东郊集结。
刘宇亮显然是想要与清军作战的。
杨嗣昌想了想,到文华殿之后,先去找了薛国观。
两人密谋,准备在明早廷议上推举刘宇亮担任督师,解围京畿。
另一方面,则给高起潜去信,告诉他崇祯皇帝对作战持犹疑态度,让他猬集避战,不得有所损失。
朝廷讨论这些事情的时候,陈吉发的队伍正驻扎在济南府,邹平县与济南府城之间的丘陵地带。
邹平县对这支部队十分戒备,不肯提供补给,也不让军队靠近休整。
陈吉发带着二十近卫入城,与县令大人浅酌几杯,又送了礼物,才取回少量的补给。
不过,他如此作态,不过是让朝廷以为胶州营还需要地方补给罢了,并不是真的要依靠地方。
另外,陈吉发打算依靠沂蒙山区,建立新的根据地,济南附近要设立农会工作的据点,所以提前在附近摸清情况非常必要。
这也是部队驻扎在此的原因。
晚上回营的时候,朝廷派遣的监军先到了。
吴直来时带了五十阉军,还有二百锦衣卫随行。
入济南府地界后就递来文书,要求鳌山卫及新招安的倭寇首领迎接。
王国禄是名义上的鳌山卫指挥使,吴直这个监军,主要是监督他。
陈吉发则扮作海商的样子,身旁跟着玄衣黑甲的近卫,代表所谓的“倭寇”。
城北二十里,远远看见数骑飞驰而来,领头者一身大红棉甲,额宽目阔,粗手粗脚,约莫四十来岁,高壮敦实,正是吴直。
见到王国禄,吴直勒住缰绳,矫健下马,高呼听旨。
众人下跪,吴直念了圣旨,交到王国禄手上,又看了一眼后面的陈吉发,面色轻蔑。
王国禄起身,点头哈腰陪在吴公公身旁,扶他上了马车。
陈吉发全程默然站在旁边,并不做声。
吴公公到了军营,也不休息,先请各军到校场列阵,接受检阅。
陈吉发这次带出来的近卫营,是完全按照近代军事标准建立的火器化部队,各类火枪火炮的比例极高,遂发枪是标配,还有专属野战炮兵部队,拥有七百余人,四十五门野战炮,还有各种火箭弹不计。
这个火力密度在当前时代是绝无仅有的,为防止吓到吴公公,实际上接受检阅的只有十门炮而已,但即便如此,也让吴公公大为惊讶。
“你们原本不过是海寇,为何有如此好的火器?”
“原先同泰西海寇作战,缴获颇多。”负责接待的张凯翼按照先前商量好的口径回答。
“即便如此,也太夸张了些。”吴直沉思片刻,总算没有再纠结下去,“召集将领,军议吧。”
王国禄回头看了陈吉发一眼,后者点头,他这才应下吴直。
这番小动作自然没能逃过吴公公的眼睛,他心中猜疑,却并未表现出来,在背后给身旁的小太监打了个手势。
议事的军帐在胶州营。
这个所谓的胶州营就是原本的鳌山卫一千人,加上新招募的一千多勇壮,主要是作为辅兵,担任后勤运输等职责。
而近卫营驻扎在临近,平日里双方并不相互接触。
胶州营的军帐里面,并没有作战部署之类,只放着从登州营发过来的文书和朝廷的命令,有一幅简陋的京畿地图挂在帐中。
由于平日里并没有人真的在此研究军务,因此图上干干净净。
吴直是个懂行伍的,进来一看,便知道这地方并非这支部队的真正指挥中枢,心中猜疑更甚。
升帐之后,王国禄与胶州营的千户们站在前面,陈吉发和近卫营的队官们站在后面,但看得出来,胶州营千户们无论是身姿还是装备,都远不如近卫营。
忠心耿耿的吴公公此时已经能够确定,这支部队已经脱离了朝廷的掌控。
乱世将起,烽火遍地,地方武装军阀化的情况不可避免。
就目前来看,陕西、蓟辽、西南等地,督抚总兵军阀化迹象明显,但总体来讲,因为地方支援和补给问题的制约,还在明帝国的调度之下。
但这支胶州营的部队,显然已经解决了这些问题,名义上还打着朝廷的旗号,实际上已经是完全独立的部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