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知道的?”
高育良冷笑道:“你忘了我以前是干什么呢?”
此话一出,李达康浑身猛的一震。
只听得高育良一字一顿肃声道:“我本汉大一书生!”
“我一个教书匠,教了这么些年书,有几个学生,很合理吧?”
“我的学生大部分是政法专业毕业的,现在在全省各地市区县政法系统工作,也很合理吧?”
“这不赶巧了嘛!”
“金山县公安局城关派出所里,正好有我的两名学生正在实习。”
说着,高育良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李达康。
“又恰巧!”
“那天晚上出事的时候,他们俩——就在现场!”
“再然后!”
“他们现在正在负责郑大炮同志遗体的看护工作,以及负责照顾那些被你滥用职权抓起来的郑大炮家属和村民们。”
说罢,高育良目光如刀般剜向李达康。
“到现在,你还有什么脸,去为你自己那套荒唐可笑的说辞,去做辩驳吗?”
“看着我的眼睛!”
“回答我!”
“李达康!”
李达康闻言,终究是心理防线被撕扯的支离破碎,彻底被突破了。
一直甩锅否认的李达康,在大义凛然并拿出实质性证据的高育良面前,实在是没脸诡辩了。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邪不压正!
这些年来,自己从那个寒窗苦读、拼了命学习的热血青年进入仕途。
凭着踏实肯干、一腔热血,再加上又被老领导赵立春看重,一步步登堂入室,不到三十岁就成为了一县之长。
然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整个人都变了呢?
从自己成为赵立春秘书的时候?
从自己跟着高级领导,在政商两界觥筹交错的时候,在省市两级呼风唤雨、搅动风云的时候?
还是自己来到地方任职后,凭借一开始展示出的霸道和强势,碾压一众班子同志,并在实质上权柄超越一把手易学习的时候?
这个问题,李达康心里似乎有了…很多答案!
是的,不止是一个答案。
然而…仔细一想,这些答案,似乎…又不能完全说服自己。
就在他脑海中天人交战之际,高育良出声了。
他——将给出答案!
“各位同志们!”
“我有一言,诸位静听!”
“尤其是你——李达康!”
“竖起耳朵,好好听着!”
高育良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警服,随后猛的起身。
先是左右看了看专案组和军方协调小组的同志们,又扫视会场一周,看了看台下的学生们。
最后,目光锁定了李达康!
这个自己前世最大的对手,今日过后,即将变成昨日黄花…
不…确切来说,应该是变成…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随后,随风飘散!
但现如今,既然自己要亲自送他上路!
那就要给他一个足够的——‘仪式感’!
“李达康啊!”
“我这里有些肺腑之言!”
“我姑且说说,听不听…你随意。”
李达康闻言猛的抬头看向了高育良。
只见高育良沉声道:“第一句话!”
“少年太得志,容易栽跟头!”
“你基础好、起点高,自身足够努力,命运…也足够幸运。”
“你凭借着自己的努力,以及组织的培养,还有领导的重用,不到三十岁便成为了正处级的省管干部——金山县县长!”
说到这里,高育良叹息一声道:“唉!”
“这是多么美好的开局啊,这是多么梦幻的起点啊?!”
“然而…”
高育良话锋一转继续道:“李达康啊李达康!”
“做人…看什么,都可以模糊。”
“但是看底线——一定要清楚!”
“你的心态,其实很简单。”
说着,高育良再次盯住了李达康的眼睛,而李达康也随之和高育良对视。
四目相对之时,二人仿佛在大脑意识之中,已经完成了一次激烈的交锋对撞。
高育良轻笑道:“你迫切的想要证明自己!”
李达康听闻此言,心头一颤。
高育良的话,直击他的内心深处!
“你想要证明自己有能力。”
“这个证明是迫切的,而目的…却是复杂的。”
“你既想证明自己是因为有能力才被赵立春书记看重并选为秘书的。”
“你又想证明自己离开老领导的羽翼庇护,自己也可以闯出一片天地!”
“你还想证明,自己凭借一己之力,凭借自己的惊人能力和过人手段,就可以改变金山县的现状。”
“最后,你还想向世人证明,你李达康,不靠老领导、不靠任何人,单凭自己,依旧可以!”
“对吗?”
高育良的每一句话,都好像一记又一记重拳,拳拳到肉,轰击在了李达康的心头。
他嘴巴微张,似乎想要反驳高育良,又似乎想要为自己辩解些什么。
他现在真的很想站起身来,大声对高育良说一句:“你说的那些都是无端臆测之言!”
然而…他不敢!
因为…高育良所言——正是事实!
都是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然而,高育良又继续开口了。
“李达康,你的这些想法…呵呵…”
“何其可笑啊?!”
“你想要证明的这些东西——一文不值!”
此话一出,不只是李达康本人懵了,即便是专案组、军方协调小组,亦或是台下参会的其他随员学生们,也都懵了。
众人的目光齐齐聚集在了高育良的身上,似乎想要继续倾听他接下来的言论。
“一文…不值?”李达康喃喃自语。
“是的,一文不值!”高育良再次言明!
“你迫切想证明自己的能力,然而你不考虑实际情况,操之过急。”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这次突发事件…你以后将要面临的问题…或许…只会更加严重。”
“其实…郑大炮同志的事,只是——一切的开始!”
“就如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奥匈帝国王储裴迪南大公遇刺事件!”
“如果我们不来,这件事没有引发更大的舆论,那么…后续只会不了了之。”
“或者…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你会更加的我行我素、变本加厉,直至——肆无忌惮!”
“幸亏现如今…这个开始——即是结束!”
“我之所以说你在意的这些——一文不值!”
“就是因为,你自己根本不应该为了证明那些所谓的东西,而去作践自己,更不应该去作践赵立春省长,以及金山县的父老乡亲们!”
高育良大喝一声道:“你想要证明自己不靠老领导赵立春同志,也能做出一番成绩!”
“然而,你扪心自问!”
“在你和金山县委书记易学习同志抢班夺权的时候!”
“在你把金山县委县政府班子搞成一言堂的时候!”
“在你面对班子同志和下属干部,搞一霸手的时候!”
“你李达康——凭的是什么?!”
“或者说,你的倚仗是什么?”
“不还是依仗着,你是曾经的汉东省委常委,现如今远东省省长赵立春同志的秘书吗?”
“你以为以易学习同志为首的班子同志们,是怕了你李达康?”
“我呸!”
“你他娘的——算老几?!”
“要不是同志们给赵省长面子!”
“你这个县长,还能当够三个月?”
“金山县一把手是易学习同志!”
“不是你李达康!”
“开着全县唯一一辆破吉普车,四处骂人,很过瘾吗?”
“你还在自以为是?你还在沾沾自喜?”
“简直是无组织无纪律!”
“李达康啊李达康,原本你想要证明自己,其实很简单。”
“只要你——不干坏事!”
“就没人能——坏你的事!”
“然而…你却是——坏事做尽啊!”
高育良朗声继续道:“人犯错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犯错、不知错、更不改错!”
“领导干部,每走一步,都应该是如履薄冰、谨小慎微、谨言慎行!”
“应该是秉持着过去总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我,而现在就希望这个世界都忘记我的初衷!”
高育良盯着李达康反问道:“你说你不贪不占,你说你不捞钱是吧?”
“你喊你冤枉是吧?”
随后,高育良手指李达康大骂道:“冤你马个头!”
“不贪不占、清正廉洁,那是组织对于一个干部,最基本的要求!”
“这什么时候,不贪不占,都成了干部可以挂在嘴边上的‘节操美德’了?”
“那不是你本身就应该做到的事情吗?”
“那不应该是为官的最基本的底线吗?”
“现在,你还敢说自己冤枉吗?”
李达康的脸色变得煞白,高育良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利刃,精准地刺中他内心最脆弱的地方。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仿佛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
高育良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有些激动的情绪继续说道:“李达康,你总觉得自己是个能干事的人,可你把干事的方向都弄错了。”
“你以为大刀阔斧、大拆大建、搞所谓的集资修路,就是为人民服务了吗?”
“你好好看看金山县的一百二十万老百姓。”
“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金山县的实际情况!”
“举债集资修路?”
“亏你想得出来啊!”
“你那是为了自己的政绩,还是为了金山县的人民群众?”
“他们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改善,是能看到摸得着的实惠,而不是那些华而不实的面子工程。”
“更不是你李达康为了达成自己的个人政绩目的,不顾众人反对,甚至是违反民主集中制,搞出来了花活!”
“过去三个月来,你在金山县推行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方针、政策和项目,有多少是经过科学论证的?”
“有多少是真正考虑了群众的利益和需求的?”
“你为了追求所谓的发展速度,不惜牺牲群众的合法权益,滥用职权、打压同志、采取疲兵战术,硬生生逼死了郑大炮老同志!”
“甚至在后来局面失控之时,以县长职务压迫干警进行粗暴执法,随意抓捕郑大炮同志的家属和村民!”
“这就是你所谓的能力体现吗?”
高育良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充满了愤怒和惋惜。
李达康的眼神连连闪躲,他不敢再直视高育良那如炬的目光。
他想起了那一晚郑大炮猝死后,自己被郑大炮家属们恨不得抽筋扒皮的愤怒眼神。
想起了那些在粗暴执法下被打翻在地、哭诉着的无辜村民。
自己当时却只想着自己的人身安全,只想着如何全身而退,想着如何压下这件事,不要给自己造成任何不良影响。
以便在日后完成项目,向上级交一份漂亮的答卷。
却忽略了这些…最底层人民的——痛苦。
然而高育良依旧不依不饶道:“还有,你在班子里搞一言堂,排斥异己,打压不同意见。”
“易学习同志是个多么好的干部,他一心为了金山县的发展,兢兢业业,脚踏实地。”
“可你呢,处处与他作对,生怕他抢了你的风头,影响了你的政绩。”
“你这是在破坏整个班子的团结,破坏金山县的政治生态啊!”
李达康的嘴唇微微颤抖,他想要辩解,却又知道自己理亏。
他一直自认为自己是为了金山县好,是为了能快速出成绩。
可现在看来,自己的做法是多么的愚蠢和短视、无知!
高育良见时机成熟,决定彻底摧毁李达康的道心!
“李达康,你以为你这样就能青云直上吗?”
“你——错了!”
“一个干部,只有真正把人民的利益放在首位,只有脚踏实地、真抓实干,才能得到组织的认可和群众的拥护。”
“说说你熟悉的那些人!”
“比如你的老领导,同时也是我们的老领导!”
“现任远东省省长——赵立春同志!”
“立春同志在汉东工作这么多年,从基层一路走到省委常委、京州市委书记的位置上!”
“你曾经是他的秘书,按理来说,应该是最熟悉他的人!”
“赵省长,没有那么耀眼的政绩光环!”
“但他们却在汉东人民,尤其是京州人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立春同志即将调任远东之际,省市两级班子里的领导同志们,全都是发自内心的对他的认可和不舍!”
“京州市的人民们更是万人空巷,一路哭着目送老领导去机场!”
“这才是真正的——好干部!”
“要我说啊…李达康!”
“你从一开始,就错了。”
“归根结底…还是思想上——出了问题!”
“如果让我来评论的话!”
“你不过就是个——输在了起跑线上的人!”
会场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高育良的话所震撼。
他们看着李达康那落魄的样子,心中也不禁感慨万千。
那个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二号首长’、行事雷厉风行的前大秘李达康,如今却在高育良的一番话下,变得如此渺小和不堪。
李达康紧咬着牙关,终于——他哭了!
李达康嚎啕大哭,眼角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虽然这一切——都晚了!
高育良沉声道:“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
“那就是坦诚地面对自己的错误,向组织和人民认罪伏法。”
“对于郑大炮同志的不幸,你要负全责!”
“同时,你应该向郑大炮同志的家属—赔礼道歉!”
“并自觉接受组织对你的处理,以及法律对你的惩罚!”
“只有这样,你才能有机会得到救赎,才能让自己的灵魂得到安宁。”
高育良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但却依然坚定。
李达康沉默了许久,他的内心在做着激烈的斗争。
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的理想和抱负,想起了自己初入仕途时的那份热血和激情,想起了自己一开始来到金山工作时的意气风发!
可如今,一切都已物是人非,自己走到了这一步,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终于,李达康缓缓地站起身来,他的身体有些颤抖,但眼神却变得坚定起来。
他深深地向高育良鞠了一躬,然后说道:“高厅长!”
“您说得对,我…错了。”
“我这些年,尤其是在刚刚过去的这几个月里…彻底迷失了自我,忘记了自己的初心和使命。”
“我愿意…自觉自愿,并全面接受组织对我的调查和处理,并愿意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我会尽量…用余生,在监狱里…好好反思。”
“希望有朝一日…如果…还有那样一天,还有一丝可能性和一次机会的话…去弥补自己的过错。”
高育良点了点头,说道:“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犯了错误不可怕,可怕的是执迷不悟。”
“只要你能真心悔改,组织和人民…或许…可能会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当然…国法无情!”
“具体结果如何,一要看法律如何界定判罚你的行为。”
“二要看…军方同志们的意见。”
“第三点…唉…”
高育良轻叹一声道:“最主要的,要看郑大炮同志们的亲人家属们,能否原谅你!”
“希望你…诚恳地向郑大炮同志的家属们——谢罪吧!”
“噼噼啪啪”
高育良的话说完,会场里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这掌声既是对高育良正义言辞的肯定,也是对郑大炮老班长在天之灵的告慰!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相信,正义或许会迟到,但是绝对不会缺席!
邪不压正,正义——终究会战胜邪恶!
而原本即将迷失前进方向的金山县和金山县的人民群众们,也即将可能在错误中找到……回归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