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3?? 章 琥珀公寓的亡灵
彼得堡的冬夜,涅瓦大街上的雪,不是轻盈飘落的羽毛,而是沉闷、压抑的灰色尘埃,它们以一种几乎不被察觉的静默,缓缓地将这座城市裹挟进无尽的幽暗与寒冷之中。街道两旁,路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穿透这厚重的雪幕,投下斑驳的影子,好似古老传说中徘徊不去的亡魂。
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他的步伐在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自己沉重的心事上。他拖着那具仿佛承载了整个世界疲惫的身躯,缓缓步入了琥珀公寓——这座外观华丽却内里腐朽,如同巨大坟墓般矗立在城市心脏的建筑。公寓的墙壁,似乎被岁月和伏特加的香气共同侵蚀,那股刺鼻的酒香,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嘲讽,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每一个住客的骨髓,提醒着他们,无论曾经拥有怎样的梦想与希望,最终都将沉沦于此,与绝望为伍。
刚从地铁二号线的深渊归来,费奥多尔的心灵还残留着那场梦魇般的“死亡”痕迹。然而,当他踏入档案室的那一刻,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他坐在那张斑驳的办公桌前,手中紧握着的,是一份泛黄的员工档案,就像是握住了自己命运的线索。档案上,他的名字,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赫然在目,而死亡日期一栏,则用冰冷的黑色字体,清晰无误地记录着:1991年12月25日——那个标志着苏联帝国轰然倒塌的前夜。
“这……不可能……”他低声呢喃,声音在空旷的档案室内回荡,手指因震惊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仿佛触碰到了禁忌的边缘。
四周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档案室内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腐朽气息,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按下了暂停键。费奥多尔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滑向旁边那堆积如山的档案,出于一种难以名状的好奇与不安,他随手抽出一本,轻轻翻开。一页页泛黄的纸张上,记录着熟悉的面孔,他们的名字,他们的过去,以及——同样的死亡日期:1991年12月25日。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费奥多尔感到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他心中涌动的不仅仅是恐惧,更多的是困惑与不解。这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是命运的玩笑,还是某种超自然力量的干预?
费奥多尔鼓足了勇气,决定深入会计室,去揭开那层笼罩在他心头、让他窒息的谜团。他推开会计室的门,就像推开了一扇通往地狱的大门,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猛地扑面而来,几乎将他窒息。这股气味,混合着铁锈与腐败,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死亡与暴力,仿佛这里曾是某个血腥仪式的现场。
房间中央,一张破旧的桌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上面放着一本古怪的账本。那本账本,封面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字迹,但翻开之后,却能看到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内容。账本上的每一页,都用鲜血书写着工分,那些扭曲的、仿佛带着痛苦呻吟的数字,每一个名字后面都紧跟着一行小字:“墙体修补材料配额”。
“这是什么鬼东西?”费奥多尔喃喃自语,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听起来既无助又绝望。他的心中充满了疑惑和恐惧,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喉咙,让他无法呼吸。
他颤抖着手指,翻到了自己的名字。那一页上,他的名字“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赫然在目,后面标注着“30工分”。再往后翻,他看到了更多熟悉的名字:奥尔加、谢尔盖、尼古拉……他们的配额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被用血红的字体标注为“已使用”。
“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费奥多尔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崩塌了。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片段,那些关于同事们的记忆,关于这个公寓的诡异传说,关于那个永远停留在1991年12月25日的死亡日期……一切的一切,都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他不敢面对的真相。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那声音轻盈而隐秘,就像是一只夜行的猫在悄无声息地接近猎物。费奥多尔猛地回头,只见档案室主任谢尔盖正站在门口,穿着锃亮的牛津鞋,脸上挂着一抹诡异至极的微笑。
“伊万诺维奇,你发现了我们的秘密。”谢尔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欢迎来到亡灵的世界。”
费奥多尔的心被绝望紧紧攥住,那是一种深入骨髓、冷至灵魂的绝望。他像是被无形的恐惧驱赶着,几乎是本能地冲出会计室,一路狂奔,逃回自己那看似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公寓。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吮吸着周围的恐惧。
公寓内,一股诡异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那是黑麦面包焦香与陈旧霉味交织的怪味,仿佛从墙壁的每一个缝隙中渗透出来,带着一种莫名的诱惑,召唤着他走向厨房。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向那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疼痛而又麻木。
厨房里,收音机静静地躺在桌子上,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费奥多尔颤抖着手,按下了开关。一阵嘈杂的静电声后,电台里竟然播放起了1991年的天气预报,那熟悉而又遥远的声音,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呼唤,让他瞬间陷入了时空错乱的恐慌之中。
“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细若游丝,却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他的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焦距,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任由那股无形的恐惧将他吞噬。
他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打开冰箱的门。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冰箱里,竟然冻着二十年前的新年鲱鱼沙拉,那些曾经的味道、曾经的记忆,如今却如同化石一般,静静地躺在那里,诉说着过往的辉煌与现在的荒诞。费奥多尔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他猛地关上冰箱门,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冲进了卧室。
卧室里,结婚照挂在墙上,照片中的他和娜塔莉亚笑得那么灿烂,仿佛那是他们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然而,此刻费奥多尔的目光却定格在妻子脖颈处的那块淤青上。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上周争吵时他失控掐出的痕迹。那一刻,他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疼痛难忍。
就在这时,墙壁里传来一阵低沉而诡异的轰鸣声,那声音像是从远古的深渊中传来,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费奥多尔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几乎要尖叫出来。他冲出卧室,却发现公寓的墙壁上已经开始出现裂缝……
费奥多尔的心中充满了急切与不安,他决定去找那个总是行为古怪的邻居尼古拉。尼古拉,那个总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偷偷潜入厕所,以一种近乎痴迷的姿态,用银勺刮擦着墙砖,吞噬着墙灰的男人。他的行为诡异而又令人毛骨悚然,但此刻的费奥多尔已无暇顾及这些,他急需从尼古拉那里找到一些答案,一些关于这个被诅咒的公寓、关于那些诡异的墙壁、关于他们所有人命运的答案。
他敲响了尼古拉的房门,心中忐忑不安。门缓缓打开,露出尼古拉那张苍白而神秘的脸。尼古拉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仿佛他已经洞悉了这个世界的所有秘密。
“尼古拉,你听我说……”费奥多尔急切地开口,但话未说完就被尼古拉打断。
“嘘……”尼古拉轻轻竖起一根手指,脸上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你听。”
费奥多尔屏住呼吸,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他仔细聆听,果然听到墙壁里传来一阵低沉而有节奏的咀嚼声,那声音诡异而又令人毛骨悚然,就像是有什么怪物正躲藏在墙壁之中,贪婪地吞噬着一切。
“这就是‘饥饿之墙’。”尼古拉低声说道,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与恐惧,“我们都在它的肚子里,它是我们的牢笼,也是我们的坟墓。”
费奥多尔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他跟着尼古拉走进厕所,那个曾经令他感到厌恶与恐惧的地方,如今却成了他寻求答案的唯一希望。
尼古拉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勺,递给了费奥多尔:“尝尝吧,这是墙壁的味道。昨天我挖到了辣椒粉层,那味道就像是在舌尖上燃烧的火焰;前天是鲱鱼罐头结晶,那咸腥的味道几乎让我窒息。但你知道吗?这些味道,这些记忆,都是我们曾经生活过的证明。”
费奥多尔犹豫了一下,他看着那把银勺,看着尼古拉那张充满期待的脸。最终,他还是接过勺子,颤抖着手刮下了一点墙灰放入口中。瞬间,他的味蕾被一种奇异的味道所刺激,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味道,仿佛是陈年的格瓦斯在舌尖上绽放,带着发酵气泡的刺痛感……
费奥多尔和尼古拉,这两个本不应有交集的灵魂,此刻却像疯子一般挥舞着消防斧,劈砍着公寓的承重墙。每一次斧刃的落下,都伴随着混凝土碎块的迸溅,以及那股从墙体深处渗出的、令人作呕却又莫名诱人的黑麦面包焦香。这味道,像是来自地狱的诱饵,引诱着他们一步步走向深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他们不知疲倦地挥舞着斧子,直到第十七个深夜的到来。那是一个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的夜晚,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寒冷。就在这时,斧刃突然捅穿了某个柔软之物,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动,蜂蜜色的黏液如同喷泉般喷涌而出,溅满了他们的身体和四周。
“这是什么?”费奥多尔惊恐地喊道,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公寓里回荡,显得异常凄凉。
然而,尼古拉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疯狂地大笑起来。那笑声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嘲讽。
就在这时,更加恐怖的事情发生了。墙壁的裂缝里突然伸出无数苍白的手臂,它们像是从地狱里伸出的魔爪,无情地抓住了尼古拉。他挣扎着、尖叫着,但最终还是被无情地拖进了墙内。他的笑声在墙内回荡,渐渐变得微弱直至消失。而他那双牛津鞋,却卡在裂缝处,鞋尖直指费奥多尔与娜塔莉亚的结婚照,仿佛在诉说着一段未了的情缘和一段悲惨的结局。
费奥多尔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绝望,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也如尼古拉一般,被这面诡异的墙壁所吞噬。他转身逃离公寓,一路狂奔至地铁站。那里是他曾经无数次逃避现实的地方,也是他此刻唯一的希望。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当地铁呼啸而来,再次碾过他的身体时,他终于尝到了血腥味。那是一种混合着恐惧、绝望和痛苦的味道,仿佛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最后告别。
费奥多尔再次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端坐在一辆老旧的大巴车里,周遭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窗外,彼得堡特有的粉灰色雪霰正漫无目的地飘洒着,给这座城市披上了一层神秘而又冷漠的面纱。他的邻座是一位年迈的老太太,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看上去年代久远的腌黄瓜罐子,那罐子的边缘正一滴一滴地渗出浑浊的液体,与这冰冷的空气交织在一起,散发出一种难以名状的酸涩气息。
费奥多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那里本应是血肉模糊,此刻却完好无损。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愕与困惑。他把手伸进西装的内袋,指尖触碰到一份冰冷的调令——喀山大街47号,国营百货公司二级会计,分配住房在琥珀公寓二楼F室。那些文字如同冰冷的刻刀,在他心上刻下一道道深深的痕迹。
“又开始了……”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而绝望,仿佛是在对这个世界发出无声的抗议。他知道,自己又一次陷入了这个无尽的循环之中,每一次醒来,都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生,仿佛被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所束缚,无法逃脱。
当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大巴车,来到地铁口时,一个身披黑袍的身影拦住了他的去路。那收尸人身形消瘦,黑袍下的白骨手指紧握着一本泛黄的记事本,如同死神的判决书一般令人胆寒。“伊万诺维奇同志,”收尸人的声音沙哑而空洞,“破坏公共财产要扣三十个工分。您妻子已经签字同意回收程序。”
费奥多尔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那扇熟悉的公寓窗户。裂缝中,伏特加的酒香悄然渗出,如同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着他的心弦,仿佛在低声呼唤着他,引诱着他走向那未知的深渊。
“该回家了。”他低声说道,迈步走向琥珀公寓。
费奥多尔站在公寓的厨房里,墙壁里渗出黑麦面包的焦香。1991年12月25日的台历泛着霉斑,电视里戈尔巴乔夫正在宣读辞职书。
穿围裙的“妻子”转过身,娜塔莉亚腐烂的半边脸挂着慈母般的微笑:“亲爱的,该吹蜡烛了。”
费奥多尔感到一阵无力,他闭上眼睛,耳边传来地铁铁轨震颤的嗡鸣。
“又开始了……”他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