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叛乱·3
赤红的巨龙,撕破了夜的沉寂。烈焰在宫殿的檐角跳跃,映出刺目的光芒,抓挠着人心。火焰焚烧木柴时的噼啪声,张牙舞爪地撕扯着宫宇的血肉,显得格外狰狞。
“父王,儿臣……从不敢向您奢求什么。”他眼中的火光愈演愈烈,扶着楚王手臂的五指也攥得愈发紧,“可,这一切,该轮到儿臣了罢?”
“父王,儿臣原只想,和淇儿长相厮守……”他的眼中氤氲了泪,终于在此刻崩溃逼问,“可是父王,你为什么对淇儿,见死不救啊?”
泪光涟涟,闪烁着火焰的猩红。
耳畔的盘问,像是针刺入大脑,嗡鸣作响。
“就因为儿臣……是最没用的一个儿子吗?
“就因为儿臣和淇儿……皆是王权的牺牲品么!”
如潮的火光,吞没了屋檐,很快开始瓦解其下纵横交错的梁木。楚王的近侍终归只是少数,经由这大火焚烧,也烧毁了他们的意志,再难为继。
兵戈相撞,震耳欲聋。
老人望着面前的赤红之色,惊惧地听着楚煜的盘问声,竟是一刻也没撑下来,只余出气儿,没了进气儿。他的身子渐渐凉了下去,隔着衣衫,已不大感知得到温度。楚煜这才俯身,将尸首抱在怀中,无视屋顶、圆柱上袭人的热浪,稳稳当当地往外走。
“扑通——”
烈烈火光中,屋内有人一脚踹开了楚王卧间的房门,顶着身后熊熊燃烧的火焰。他捧着楚王干瘦的尸身,快步走到廊下,像是站立不稳地踉跄了几步,扫视了一眼庭中众人。
看见了王,庭中兵士无一不是停了动作,安静了下来。
他们的王,安安静静地闭着眼,冰冷地躺在楚煜的怀里。而楚煜的一手,还攥着一卷圣旨,潦草又刻意地暴露在人前。幸得他守护,此物才未被火焰侵蚀。
“轰隆——”
火焰吞没了最后一隅,将整座寝殿席卷其中。屋瓦、砖石烧得噼啪作响,灰烬随风扬起,如同无数只黑色的蝶扑向夜空。
“父王!”
楚煜高喝一声,将怀中老人的身躯往上捧了一捧,望着天,满面泪痕,不知为谁而哭。
“殡……天!”
逝去君王的发髻凌乱,黑的、白的发丝稀疏地散在额前,在一片赤红中泛着不属于人间的银光。火焰照亮了他的遗容,看似安详平和,可一手还死死攥着谁的衣袖,不肯松开。
“王上!”
“王殿!”
庭中众人,无一不是丢弃了武器,跪地向楚煜所在之处叩拜,泣声哗然。前一秒还打得不可开交,下一秒因楚王的死讯和圣旨的出现,皆是化干戈为玉帛,众臣一心。
楚煜冷眼瞧着面前黑压压的一片,缓步走入其中,行至叛军那一侧。几个眼明心亮的老宦官噤了声,心里顿时明白了来龙去脉,只如今大势已成,又有谁敢触新王的霉头呢?
瑟瑟发抖的老宦官压低了头,愈发蜷紧了些身子,跪伏在庭院一隅。墨绿色的袍子融入夜色之中,若不细看,还真瞧不出有个宦官匍在那儿。楚煜瞥了一眼,见是他花不少心思收买之人,又目睹了逼宫一事,识时务者自不会多嘴。
毕竟平素里一碗一碗的汤药,还是他为楚煜端来的。
楚煜捧着楚王的尸身,将圣旨交托到匆匆赶来的王城卫兵手中。借着通天的火光,众人皆是清清楚楚地瞧了个明白——
接过圣旨之人,并非什么文家礼官,而是奉楚王之命,暂守王宫的秦家军副将——阎晋。
他一身泛光甲胄,仿佛也沾染了火焰的气息,恭恭敬敬地接过,挺直了腰杆。楚煜捧着父亲的尸首站在一侧,满面泪痕,十足十的孝子模样。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阎晋一字一句念到,声如洪钟,“孤念国本数月,夙夜孜孜,寤寐不宁。今太子身故,孤亦重疾加身,无力于笔,恐享年不永。特立此诏而告天下,孤二子煜,孝悌忠信,文彩殊渥。通于治国之道,当为大楚之君。诸臣相煜,同相于孤,大楚有昌,延绵万代。”
“谨遵王殿遗诏!”
乌央乌央的一片人,齐刷刷地喊出了声,生怕不能为已故楚王听见。几个心中有疑的宦官宫婢也不敢正大光明地同楚煜对上,只好一并出了声。大火还在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待到圣旨又回到了楚煜手中,阎晋才连忙示意身后的一众将士,搬了木桶水缸来灭火。
……
漆黑的夜里,火焰照亮了每一位后妃宫嫔的未来,也照亮了整座玉京王都。百姓们虽则久于君王之下,到底也是趋利避害的,看见冲天的火光,街道上尽是诡异的安静。
宫里出事了。
火焰的方向,正是楚王住所的方向。再配合前些时候成群结队的马蹄声,谁人能不害怕?
家家户户紧闭了门扉,唯有秦将军府,深夜之中也不曾熄灭门前的两盏引路灯笼。院中的少女孤零零地一人,一袭淡紫衣裙,发髻朴素,仰望着天边被晕红的一片。星辰模糊,她分辨不清,只知那里是王宫,火焰烧灼的味道随风从遥远的宫苑飘来,刺激得人辗转难眠。
火焰烧了多久,她便在冷风中站了多久。
星辰璀璨,簇着她的身影,柔和的衣裙如流水潺潺,宛如仙子落凡尘。她怔愣了许久,才抬手将双目前的轻纱取下,可是世事如常,眼前仍有黑暗的虚影。
这大火烧了这样久,她耳力又好,方才的马蹄声自然落入了耳中。珈兰几乎能断定,今夜宫中之事,多半是逼宫继位,有人借楚王病势起兵,夺下了王宫。
是楚恒么?
疑虑之际,背后响起徐徐的脚步声,掺杂着甲胄的轻撞,在她身后不远处停驻。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秦典墨站在离她约莫四五步开外,一手扶着剑柄,另一手还搭着件厚厚的披风。远方火焰席卷的风如饿虎扑食般,吹散了身前少女的长发,愈发显得摇曳生姿,拂乱了他的心。
“宫里的……”她无力地垂下双手,轻纱却被紧紧绕在指尖,随风舞动,“是谁?”
像是挣扎了许久,秦典墨苦笑着,开口道。
“二公子。”
珈兰忽然醒过神,意识回笼。这些天他们个个身着铠甲,连阎姝也是,阎晋更是许多日子不曾见到了。楚王一早将玉京城的守卫权交到了秦典墨手中,可马蹄声响起时,秦典墨却依旧留在府中,未踏出府门半步。
种种迹象,都表明——
“你投靠了楚煜?”珈兰猛然回过身,却见他大步上前,扶住了她冰凉的肩。
秦典墨的眼中,有她不曾见过的光芒,可她痛恨自己这双眼,在黑夜中模糊得如坠迷雾。铠甲在星辰映照下熠熠生辉,少年半垂着眼,高束的长发被风卷向一侧,化作细密的阴影投下。
火光照不见的黑暗里,不过咫尺之距。一个仰目,一个垂眸,何尝不是相隔山海。
“这几日,城内严加防范,我一遍又一遍地派人巡逻。”秦典墨并未正面回答,而是一一例举近日之事与她听,“正是怕这一日来临时,会有兵士在城内肆虐,无数百姓遭殃!若是能兵不血刃……”
“那他呢?”珈兰了然,心知眼前人已非三公子阵营,“你和他是血亲。他腿脚不便,你分明知道的!二公子继位,他怎么办?”
她的语调愈来愈轻,渐渐吹散在风里。
楚煜冒险逼宫,世人皆以为他是失去了林淑淇这一林氏女子助力,才揭竿而起。唯有知情几人方知,二公子待公子妇的情谊,足以令他性情大变。林后死去,林氏群龙无首,若他此刻还不争上一争,来日便是他的儿子来做。
虽则楚恒守信,可到底心机深沉,亲手斩断了与林氏一族的联系。庞大的林氏与三公子结下血海深仇,岂会放任他上位,坐以待毙?楚煜想保护一双儿女,坐上王位之人,只能是他自己。
珈兰仰头望着秦典墨微微模糊的面影,双眼刺痛,眼眶的湿润加剧了痛感,视野也愈发氤氲了些。他纵有千言万语想同她解释,可对上那一双朦胧眼,便如鲠在喉,心中枝枝蔓蔓地,被夜风打落了花。
秦典墨苦笑一声,轻轻松开了手,即便是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比今时的手足无措。
“可是兰儿,我只是想叫你好好活着……你说牵挂于我无益,却是牵挂,叫我走到今日。只有你活着,我终究心有所念,和楚煜的交易之一,便是替我保下你的性命!”秦典墨字字诚恳,想从她的眼底窥见最深处的情愫,终是两手空空。
珈兰不答。她明白楚恒的想法,他是故意支开了珈兰,秦将军府的防守严丝合缝,这里,才是于她而言,最最安全的地方。他早就料到自己会有今日,甚至连秦典墨的背叛都在意料之中……
她只是看清了。
秦典墨的眼里,藏着个小人儿。
点点滴滴,步步谨慎,皆是他不加掩饰的爱意。
她害怕这样浓烈滚烫的爱意,好像自己在阴暗的沟渠中爱一个人久了,生怕被太阳照耀,便化作尘埃,卑微而丑陋,不堪入目。
她无数次告诫过珈佑,无数次用虚妄的温暖,将珈佑从死亡边沿拉了回来。她深明此理,活着才是唯一的希望,活着才不会坠入虚无,活着才能将所思所念之人,长长久久地放在心上。如今,也有人站在她身前,同她说一模一样的话。
火焰的气息里,所有的东西都模糊一片。她害怕她的执念,又深深地被其吸引,在最怀疑自己的那一刻,推着自己的,不是秦典墨的爱意,而是南郡废墟中,朝她伸出的一只手。
她的思绪逐渐清明,仰首瞧着秦典墨小心翼翼的面庞,心下不忍。
“这几日,你即便双目未愈,也日日在院中守着,不时望着三公子府的方向……你在等他来接你,是么?你若知道,他有朝一日要沦为阶下囚徒……”
“典墨,”珈兰收了目光,用食指轻刮去眼角的泪珠,打断道,“二公子,不适合做王。世人皆苦,凡人苦其命,乞人苦温饱;富人苦薄情寡义,僧人苦因果报应。君王当苦天下之苦,非以己苦度众生。”
珈兰深吸了一口焦灼的气味,终于鼓起勇气,抬头迎上他的眼。
“你要为秦家军考虑,我不怪你。但我即便是死,也会回到三公子府,守住他的退路,这是我身为二十四使的命运。若有朝一日,你我不得已站在了对立面……我会记住你的恩情。”
言毕,她转过身,解脱般跨出了大门。兰香淡去,秦典墨目送着她的背影,快了几步追到门外,却见她早已消失在街巷拐角的黑暗之中。
良久,直至有脚步声停在他身畔,阎姝拍了拍他木楞的肩,他才回过神来。
“她……走了?”
“嗯,”秦典墨沉沉地应了一声,目光微黯,“我好像,从来都没明白过她。”
“那是自然,”阎姝故作轻快,看似十分骄傲的模样,“兰儿是聪明人,智者苦其智,这些个脑瓜儿好使的,更容易被自己的聪慧绊住。不似你我,活得简单纯粹,敢爱敢恨。”
“你与她相熟,”秦典墨侧目看她,问道,“可也了解她么?”
远处火焰的浓烟,在府门外瞧得愈发清晰。漆黑的巨大烟尘翻飞在空中,将火焰劈成两半,似要将此事上达天听。
“算不上十分。兰儿自有他的自由去,以我对她的浅薄见解,做挚友,正正好。”阎姝侧目瞧着火焰,开口皆是豁达之言。
秦典墨心中咯噔一下。
矮他一头的少女又拍了拍他的肩头,咧嘴笑道:“其实,在你心里,一直都明白。于你而言,我们秦家军,是比个人情感更重要的家人。你的选择,是唯一的两全之法,兰儿不会怪你,也不会在你身上奢求什么。兄长……且放宽心就是了。起码,我相信你。”
阎姝给了秦典墨一个肯定的目光,回身向正屋行去。高束的长发如马尾左右摇晃,看似洒脱不羁,实则心里对楚王和林氏,恐也有滔天的仇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