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在开玩笑吗?岩胜先生……”
从容的曜姬夫人,一开始还会将孩子抱在怀里,强撑着笑容给你收回前言的台阶。
“……”
可是,你什么也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直视她苍白的面孔。
“……是……在开玩笑吧?”
你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来:“如果您这样理解,那也可以。”
但她果然不敢再将其视作一个玩笑了。
于是,你说服了曜姬夫人,顺利来到缘一的院子。
结果,院子的主人,你来此的目标,却露出一副比那女人更让你愤怒的无能的面孔来。
“……是……在开玩笑吧?”
甚至和那女人说出同样的话。
缘一睁大眼睛呆呆看着你,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地希望你收回刚刚的话。
——没错,睁大眼睛、傻乎乎看着你,你想要见到的,应该是这样的缘一才对。
——之前那副想要抛下一切离开的模样,真是太恶心了!
——你无法接受。
“你觉得是玩笑吗?”
你面无表情地与缘一对视:
“【通透】——你说过你有这样的能力吧?可以看清我的心跳和脉搏,既然如此,到底是谎言还是真实……你心里没有答案吗?”
于是,缘一就露出更加傻乎乎的错愕表情来。
月亮继续向着西边天际滑落。
你伸出手,从缘一的手掌中拿出自己的手帕——他的手握得很紧,你不得慢条斯理将他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掰开,才顺利将手帕抽出来。
你将亚麻布的手帕叠好,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支木头的粗劣短笛来,用手帕包好,好好放进缘一无措张开的手掌心里:
“你把这个交给雨,让他有机会转交给我……可我对收集破烂没有兴趣——如果是你的宝物,不应该由你自己好好保管吗?”
你甚至言语强硬地教育起他来。
缘一就张着嘴巴,像是缺水的鱼那样,挣扎半天才磕磕绊绊地继续辩驳道:
“因为……是兄长送给我的东西。”
“那你为什么把它交出去?是不再在意我了吗?”
他立刻激烈地辩驳道:“不!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却依旧冷酷地责问他:“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因为……”
缘一慌乱地眨眼,看看你,又看看手里的短笛——他几乎是下意识将手握紧了,握紧的下一个瞬间又松开,一览无余的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他才略微收拾好心情,按照之前的步调回答你:
“因为……我做错了事。”
“什么事?”
“我……我杀了很多人……一开始是防守,为了保护身后的人,所以不得不上战场……
可是后来,战令变得奇怪起来……我去到其他的战场,在别人的土地上,要向那片土地的人挥刀——这是错误的行为吧?
我是为了保护上战场的——兄长不是这样说过吗?为了保护家人与城里的大家,所以需要发挥自己的能力,守护好一切。
那么,如果向和这一切都无关的人挥刀——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可是,如果我问身边的人,无论是曜姬还是舍人,他们都会说……这是正常的战场行为……因为,弱小是原罪,将那些人归入到我们的土地里,或许能过上不错的日子——可是,我已经将他们杀死了啊,头颅落在地上,鲜血溅在我的手上,死去的人已经没有以后了。
我只不过是在做一个刽子手而已……听从大名的命令出征,然后归来,等待下一次的命令——这样的人生……这样的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如果只是为了杀人……那不是太奇怪了吗……”
缘一又开始念叨起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来,说着说着,原本傻乎乎的脸又沉郁下去,就像将宝石浸没在水中,那些漂亮的光芒一下子被掩盖起来。
所以你无法耐心继续听下去,皱着眉,粗鲁地打断了他:
“所以……你错在哪里?”
“诶?”缘一眨眨眼,看着你,反应了一会儿,才略带着急地强调了一遍,“我杀人了啊兄长!我杀了很多无辜的人,和曜姬、竹千代那样,非常无辜的人……”
他好像很着急,可你只觉得他没有找到重点:“然后呢?”
缘一呆呆望着你,脸色逐渐苍白起来:“然后……然后……舍人死在我面前了……”
你:“……”
——那么,这个就是转折了?
缘一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和你形容当时的场面有多么可怕:
人类的尸体倒在路边,像是被屠掉的牲畜那样堆在一起,舍人的尸体被人翻找出来,然后是绫人上前,刚刚还在奋勇冲锋渴望功勋的男人,面对亲人的尸体,一下子就流露出悲伤来,完全无法抑制,眼泪落下,呼喊着快去找医师,恳求舍人醒过来——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他……”
“舍人他,他这次回去就可以成婚了……”
“不要!绝对不要!求你,不要死……”
之类的,大概吵闹了这些话。
你怀着莫名的心情,听缘一和你讲述当初发生的事情。
他脸上当然还是禁不住流露了悲伤的痕迹,那也比之前一脸麻木的样子要顺眼许多,至于那些零碎的舍人的死,绫人的话——其实你没那么在意。
在战场上战死——这有什么出奇?
在战场上指责主君没有保护好下臣——真是岂有此理!
你忍耐着,好好听缘一讲述下去。
到最后,他乱七八糟叙述的最后,终于说出你在意的事情。
缘一说:“……后来,我发现……我无法挥刀了。”
“无法挥刀?”
缘一抿了抿嘴,避开你的视线,露出自觉犯错的卑微模样:“是。我……握住椎切的时候,敌人到跟前,可是……刀无法扬起,也无法挥下去。”
——啊!所以,所谓的听令不受,临阵怯战,就是这么回事了?
“于是你决定切腹谢罪?”
缘一侧过脸去,好像这样就能藏住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因为……只能这样了。”
“只能这样?”
“我死掉……对大家是最好的。”
“你是这样判断的?”
“因为……只能这样想了。”
——啊!原来是这样……
“……”
你几乎是匪夷所思地看着眼前的缘一。
离开的时候,你从未想过缘一会将自己陷入如此可笑的处境——他的主君、他的妻子、他的臣下,无论谁都不该将他逼到现在的地步。
现在的你下意识回想五年前自己的心情——缘一、那样强大的缘一,他应该是可以独当一面的男人了……所以……即使离开你,也不会出现问题!——应该是这样才对!
——所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各种思绪碰撞起来,你的太阳穴都抽痛起来。
你扶额,静静地呼吸,努力平复胸口上涌的各种情绪。
——原来是这样……
——其实……是你的错。
你……你有很多话想要对缘一说,特别是他刚刚那番漏洞百出的离谱的发言,你以为他至少已经是个合格的贵族——可并非如此。
你眼前的这个大男人,他和许多年前,那个骑着马来找你的孩子,有什么区别呢?
——你怎么会……想到将缘一托付到其他人手上呢?!
你咬紧腮帮子,努力地深呼吸,才压下心里的暴怒来。
月亮还在向天边滑落,时间已经不多了。
所以,你几乎是冷酷地压下身体里所有于现在处境毫无帮助的情绪,只向着你今日来此的目标思考:
“你现在还是这样想的吗?”
“诶?”
“觉得你死掉是最好的?”
【死】这样的词语,和缘一联系在一起,滑出嘴巴的时候,连喉咙都要因为反胃而作呕了。
缘一不明所以地望着你,张了张嘴,又颓然地放弃。他垂下头去:“是……我已经准备好了。”
你:“……”
对待执拗的、钻牛角尖的笨蛋,该怎么做呢?
脑海中浮现答案的那一瞬间,你忍不住在心中感叹一句——你的确是父亲的孩子。
“缘一……”
你伸出手去,手扬起,手掌张开,手心贴到缘一的脸颊,他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迷惑不解,还是顺着你的力道仰起脸来,不得不对上你的视线。
——是……会因为杀人而动摇的笨蛋弟弟。
你对这个笨蛋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来,毫无动摇地宣布道:
“如果你去死,我会杀掉竹千代和曜姬。”
“——!?”
在你的掌中,缘一睁大了眼睛。
你用大拇指擦过他眼角的一点儿红,那是他之前落泪留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