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渡道:“这个你大可放心。你想,你从此处翻山越岭逃跑去北雍,怎么也要十天半个月吧。”
“到了北雍,你还要想办法见上守城主官,这一混肯定又要十天半月是不是?”
“见上了一城长官,你还要与人熟络、周旋、达成盟友,十天半月又过去了。”
“他们从你口中获得消息,是不是还要派暗探核验过,确认你没有骗他们之后,他们才整兵屯粮?”
“待他们做完这一切,时间至少已经过去半年。”
“半年时间,莫说一个苏诫,十个苏诫都被忘得一干二净了。你们彧君什么脾性大人难道不比我这个他国人清楚?”
“且等你见到彧君,应该都不止要半年时间。各种繁琐的事加一块,最起码要一年吧。”
“半年……一年……”云渡反复又念,感慨,“一个人若潜心要去做一件事,这么长的时间应该会取得很大成果吧?”
“大抵是的。”左岩不知云渡其实是在想其他事,顺嘴便插了一句。
片刻后,他想到了些问题,于是问:“云姑娘此法听起来确可一试,只是……”
用力摩挲手指,神色忧虑,“只是老夫的家人都在京中,我若出现在北雍,还做了那‘卖国’的行为,陛下岂非第一时间拿他们泄愤?”
云渡道:“大人终于说到此中最重要的一点了。”
“啊?”
“你说的没错,你的家人才是你做这件事情目的所在。”云渡道。
她轻轻叹了一息,“本来我是不想管你们这档子糟心事的,可既然遇上了,不管良心上实在过不去。”
“我一介弱质女流,帮你其他的是帮不了了,至多把你的死讯传到京里去,为你争取个因公殉职的抚恤,让大人的家人以后生活还能有个保障。
你不在职了,你工部大司空的府邸也将收回,你的家人大约是要被遣出京,回老家生活。”
左岩目泛哀伤,“家中人若知我‘身死’……,哎!”
转而瞳孔一抖,恍悟道,“所以姑娘才说让老夫先将外面的遣散,将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待我行踪暴露,一切已成定局,如此一来,两全其美?”
云渡道:“何止两全。”眼底划过一丝不察的诡色,只道,“你的北雍之行可不是只救了你自己和你的家人,同时还救了百千人的家。”
“百千人?”左岩不甚理解,须臾,突然精神一振,“你是说——”
“嘘,”云渡发声制止他大声说出,“保密。切不可暴露意图,否则……危险重重!大人千万记住,你可以带你的心腹逃生,但万不能将我讲与你的计划透露给第三个人知晓。你懂我什么意思吗?”
左岩点头:“防人之心。”
左岩抬目瞄看营帐上隐约晃动的人影,悬在心上一整日的大石终于缓缓落下。
辞过云渡出来,他遂召集惶惶不安的船手及下属们议事。
抛出云渡教他的那一套说,他是此行主事,如今陛下爱臣失踪,生死不明,他要在此多留几日看看,找一找苏诫,让他们各自回去自己任上,运船毁没的事他会如实上禀,责任他会一力承担,不连累他们。
众人听了,一齐宣声说要与左岩一同找寻苏诫,如果实在找不到,他们也会随他一同回京,为他作证苏诫和运船之祸不是他的过错。
左右先谢过众人仗义,后严令他们莫意气用事,要多考虑考虑自己,考虑考虑家人,说他是一部长官,不会连这点事都担不起,人多反而不好办事。
他如此一说,大伙便不好再言。
众人集会的时间,离人最远的一间帐篷突然熄了亮,一抹鬼魅的黑影从帐篷里悄声出来,佝偻着,一瘸一拐向更黑暗的树林深处走去,最后隐入夜色。
……
翌日,日明风清,鸟雀婉啼,云渡还躺在小榻上安睡的时候,外头渐渐便哄闹了起来,听着应该是在收拾行囊,集结出发。
云渡没去看,自顾安心躺着。
果然一个时辰后,那些喧哗声往河流上游的方向远去了。
声音消失之际,左岩沧桑的声音低低响在帐篷外,问云渡起没起。
听着他那低柔鬼祟的嗓音,云渡脚趾头微一动便知他为何而来。
披了件大衫坐起,她才允了声“进”。
随意问了几句关于船吏们的话,云渡才问他所来目的。
左岩说,他昨夜已经把粮分了大家,每个人都有,给她留了最多最好的一份。
说完对云渡的好,他才说他已经跟身边心腹商量好了,趁早出发,以免夜长梦多。
他说到这,云渡也不等他开口问了,直截了当就把能救他性命的“卖国”玄计一一告诉给他。
再三强调他好好记在心里,不要忘记,更不要透露给别人。
左岩拍胸脯保证,说他干建造几十年,别的不敢说,记性绝对是一等一的好。
云渡不放心他,又对他交代了些北雍那边的官风民风,以便他行动。
……
晨曦悠悠然从毡帘爬到帐顶之时,左岩带着他的一个医官、两个护卫、还有一个男仆也走了。
看着外头明媚的和煦的阳光,云渡心生向往。
撑身下榻,想要去晒晒,脚才沾到鞋,脚底传来的刺痛瞬间让她缩回脚。
抬起脚来,两只脚上是昨夜洗浴后包缠的纱布,胖乎乎的好大只。
她心中叹了叹,心说自己还是太娇生惯养,赤脚走了点泥石路就把脚底伤得面目全非,路都走不动,那些农耕人家一辈子都没穿过几次鞋却也能过。
忍着痛,她再次去趿鞋,挪步在苏诫的衣箱里拿出他预备的金创药和一卷纱布,回头把窄窄的香檀小榻拉到帐外。
日正辉光穿透苍郁树冠,一束束投落林地间。
林中一片空阔的地上,身着一袭青白衣衫的女子趴卧小榻上,侧脸枕着手臂,长长的乌亮的缎发拢至一边。
她曲着小腿,脚掌寻着光热,不时移动一下。
明亮光线下,她白生生笔直秀长的小腿末端,一双形态漂亮的脚脚掌红肿淤青,胖乎乎的像注了一包水在里头。
那肿起来的紫红的皮肤表面,洞洞眼眼都是些伤口。
伤口上覆着薄薄一层质地晶莹的药膏,阳光洒在上面,像极血玉雕成并裹了腊的一个熊掌摆件。
一丝山风拂过,几点光斑在女子雪白莹亮的面颊欢快地蹦跳。
她的身边,凌乱的还留着一些炊具、帐篷、柴禾、麻绳、麻袋之类的物品,不远的地方,还堆着十几袋粮食。
一天两夜的时间,荒芜的一片松林里就像经历过一场战役般污乱。
一片混杂脏乱中,她却一身洁净鲜亮,闲然自得,与当下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日影东斜时分,困意绵绵的云渡恍惚听见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靠近,猛然一下她提起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