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其言,观其色,是一个细作最基本的修养啊。
阿磐笑,“是板栗啊。”
她惊奇地发觉自己声中没有了以往的轻颤。
她诓起人来的时候,好似在闲话家常。
她还在想,是因了什么呢?
或许是因了谢砚吧,因了担忧她的孩子,因了归心似箭,因了此时此刻,也已经搭进了自己的生死。
那人仍在细察,“与我从前见过书里的,似乎不太一样。”
阿磐自顾自地剥壳,与那人娓娓道来,“就连人都各有不同的相貌,何况是板栗呢?书不也是人写的,车马那么慢,写书的人这一生又能走过多少地方呢?”
她说的极有道理,那人却还兀自半信半疑着。
阿磐笑着反问起那人来,“先生有没有听过《东门之墠》?”
东门之墠,茹藘在阪。
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东门之栗,有践家室。
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一首郑地的歌谣。
郑地民风奔放,热烈自由,听闻那里的男女有许多都不按《周礼》嫁娶,不时发生私奔之事。
因此民谣也似这东门之墠一样,大多鲜辣辣地直抒爱意。
这两章短短的情话里,不知容纳了多少酸甜苦辣的爱情故事。
那人笑,总算放下了手里的马栗,“这是相思情话。”
阿磐垂眉,温婉笑着,“是。”
那人目光缱绻,“你可会唱?”
阿磐盈盈点头,“先生想听吗?”
那人定定地望她,“想听。”
她给萧延年唱起了《东门之墠》。
她唱,那人便侧耳细听。
她的声音似月照松间,石流清泉,盈盈动人。
而那人呢,那人一双眸子神色复杂,也不知此刻又在想什么。
板栗全都剥好了,便用刀柄碾碎,淘干净了粟米,便在釜中搅拌均匀,加入盐巴,这便开始煮了。
护卫打来了野鸡,煮沸了水,烫掉皮毛,腌制入味,加入了剖成两半的板栗,一同丢进釜中炖了。
一曲唱罢,那人还要她唱。
他提的要求,她也全都应下。
终究,这样的歌声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那人手中拨弄着松枝,叹着,“阿磐,我想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是啊,他从前经的是同室操戈,斗粟尺布,少不了尔虞我诈和衅发萧墙。
这样的日子谁不想过呢?
于她而言,逃亡的日子不好,钩斗的日子不好,被猜忌、被追杀的日子也不好。
就这山间的日子,好似才是最好的。
可这样的日子也只能想一想,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萧延年有他的家国使命,她也有自己的羁绊,谁能把一切都放下,就留在这太行里做个无欲求的山人樵夫呢?
那人问她,“你什么时候才会忘了他呢?”
阿磐轻声,“不提,也就忘了。”
那人应道,“好,以后不提了。”
可他日日顶着谢玄的脸,她怎么会忘呢?
阿磐问他,“先生人在山里,那前线打仗又该怎么办呢?”
那人笑,“自然有人用我的脸。”
也是,自然有。
不然他不会心安理得地顶着谢玄的脸,不急不躁的,就在这山里悠然逗留。
怀王四年邯郸春狩,吊在城门的那个不就是一个假萧延年吗?
唉,这狡诈的中山狐啊。
釜里咕嘟咕嘟冒起了热气,板栗饭的味道多香啊,早早地就散出了浓郁的甜味,野鸡的香气也四下溢着,这一切也都要有个了结了。
阿磐笑道,“先生,好了。”
掀开盖子,一人盛了一碗粟米饭,也把那板栗炖鸡盛出来,一人盛了一大碗。
两个护卫就在一旁,萧延年不开口,那两人便不会动手,规规矩矩地等在后头。
可这么诱人的饭香,萧延年怎么就不动手呢?
他心里仍旧生疑吗?
阿磐当作不知,自己当先吃了一口。
这一口板栗饭咬下去,浓香一下就溢了满口,阿磐抬头冲那人笑,“是小时候的味道,先生尝尝。”
她原先想,她少吃几口,就只吃那么一两口。
骗他们吃下,把他们麻翻,毒倒,她也就能盗一匹马,连夜去往魏国逃。
可若他们不吃,那就以身入局,那也没什么要紧。
那人不动,她便继续吃。
那人不吃,她就自己吃。
她吃了,那人也就端起了板栗饭,那人端起了饭,护卫这也才各自都端了起来。
阿磐问他,“先生,好吃吗?”那人笑,“好吃。”
她笑着与那人说话,眼里泛着泪光。
“我有时还会想起南国的芭蕉来,南国的雨下得人湿漉漉的。那片水田长得真好啊,我记得你的袍子像谪仙一样,我喜欢那条通往田庄的小路,我记得你和范师兄用竹子做了许多小玩意儿,有一支竹蜻蜓我一直带到晋阳。”
她望着那人吃板栗饭,望着那人喝炖鸡汤。
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话,腹中已开始微微地翻搅了起来。
“赵国的雪也真大啊,到四月都不化,我成日在门口等着,盼着,盼着你能带阿砚回来,雪都化了,你也不来,你怎么能那么狠心啊?”
她忍着痛问,“先生从前.......怎么总是抛下我啊........”
那人抬手去擦她的眼泪,“阿磐.......”
他也许说自己再不会抛下她了吧?
然而他的话没有说完。
阿磐在泪眼朦胧中能瞧见那人脸色煞白,一双眉头紧紧锁着,他额际的冷汗在日光下泛着清冷的微光,他捂着腹部愕然望她。
忽而护卫叫道,“有毒.......有.......有毒!”
“主人......主人别吃........”
继而“咣当”一声,汤碗一摔,那两人已经扑通一下仰翻在地。
他们仰倒在地,萧延年与阿磐也全都倒在地上。
肚子绞痛,痛得人直不起身来。
那人眼中一片水光,叹着问她,“你就......你就那么.......想要我死........”
阿磐趴在那里,眼泪咕噜咕噜地滚着,“赵国不好,我不想去........”
她还说,“你也不好.......”
你也不好,因此也不想跟你走。
马栗使他面如纸白,没有一分血色,可他仍旧叹了一声,“我教给你的,你.......你只用在我身上.......”
是啊,只用在他身上。
她看见那人嘴角淌出了血来,淌出了血来却还在说话,“你我,是命定的姻缘。”
他取出帕子想去拭血,那帕子在抖颤的手中露出半截。
露出的半截,绣着芭蕉。
这么久了,他仍带着她绣的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