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县官吏的心情很复杂。
但总体来说,还是狠狠松了口气的。
这要说,手中无兵权,又处在乱世,那自然是希望一位厉害人物罩着自己了。
可话又说回来,比起在旁人手下唯唯诺诺,那肯定还是自己当老大好啊。
现在虽然大家都以柳意为首,可一日没有被并入胡县,一日就还是自己当家做主,是个人就爱这种权势滋味,自然是不甘心就此放手的。
更何况,柳意手中自有一套法规,以往对于大安朝官吏适用的条例,在柳意治下基本都要推翻重来。
就比如说这收受贿赂之罪,放在大安朝,官员收取底下人的孝敬,那能叫贿赂吗?最大的官,还各处搜罗礼物,孝敬给陛下呢。
可柳意就是按照贿赂来算,她明码标清:俸禄可以提升,但这种灰色收入,有一个算一个,都算贿赂。
各县官吏看得很清楚,当柳意的手下,只能卖力的干活。
若是干不好了,也没有人情一说,干不好那就退。
简直像是一轮大洗牌,能者上,庸者下。
而他们不巧,就是觉得自己应该达不到柳意干活指标的那一批。
“如此倒比之前所猜测的那般局势好上许多。”
因县县令私底下对着县丞说:“既没有归入胡县,又还在柳大人的庇护之下,不用担忧乱世纷扰。”
柳意有着强烈的地盘意识,凡是被她视为领地的地方,都是要被军队扫上一遍又一遍的。
而除了自己已获取的地盘,她还会把附近的地盘也包含到自己的领地安全区中。
因此,无论剩余四县对柳意的看法如何,都不得不承认,有她在,整个柳州对比外界,简直安全到了极点。
没看那从县的恶徒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混子吗?
一般县官吏若要与人勾连,打劫勒索钱财,最好的合作对象就是当地盗匪。
因着盗匪本就是做这门行当的,就算是出了事,县令也可以推说“盗匪凶残,官府无力追捕”。
哪有像是从县县令这样,直接包庇还住在县中的恶徒的,那不是把“我是个坏人”五个大字写在脸上了吗?
可,要让从县县令来说,他还觉着自己也是无可奈何呢。
柳意是眼睛看不得不法之事,耳朵又听不得盗匪二字,且她有一阵子极爱亲自追捕盗匪。
她追完了胡县,又去追云县的,追完了云县的,柳州其他几个县也没放过。
因此,从县压根就没有盗匪啊!
那些勉强在追捕中保住了性命的,连夜都收拾行李跑去了其他州府,从县县令就是想要找,也找不出盗匪的一根头发丝。
但无论从县县令为了此事,心底抓狂了多少次,其他几个正常的小县对于柳意扫荡整个柳州盗匪这件事,还是十分感恩戴德的。
那因县县丞见着自家县令一副放下心头大事,从此可以安然摆烂的模样,提醒了一句:
“大人,若柳大人没将柳州视为囊中之物,也不会如此看顾整个柳州。”
这就好像是自家做饭香喷喷,放多少肉都没关系,但你见过谁每天好心吧啦的,去给隔壁邻居送肉做饭的。
这么干的,要么就是看上邻居了,要么就是看上邻居家屋子了。
因县县令却是很淡定:“无妨,反正柳大人若是想要我因县,我们也无力反抗。”
因县县丞便是一噎。
好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
就好像这次柳意本来发信,说想要宴请四县主官,他们哪怕心里再怎么不情愿,还不是要屁颠屁颠的答应。
且还要回信说上几句“能够被您宴请真是我们莫大的荣幸”“早就想要拜访您了”“虽然还没有见过您的面,但我就是知道您简直如同我素昧蒙面的姑奶奶,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都想为您起舞作乐了”等等。
因县县令往自己的躺椅上一躺。
这还是胡县兴起来的新款式,北地冬日天冷,因此这个款式流行起来后,一到了冷天出太阳的时候,就能看到胡县许多人趁着休息的时间,在自家门口放上一个躺椅,躺在上面晒太阳。
听闻这也是跟柳大人学的,不过此消息不知真假。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通过此等效仿的方式讨好柳意,但不得不说,因县县令躺的很舒服:
“我们因县落不落入柳大人手中,全看她一念之间,你我二人,莫非还能左右局势不成?”
“既如此,烦恼个什么劲呢。”
因县县丞:“……”
他觉着自家大人这副每日懒洋洋的样子,和柳意手下的官吏画风一点都不合。
瞧着吧,若因县真的被那位柳大人看上,他们这位县令大人肯定第一个被撸掉官职。
若说因县是摆烂型选手,当不当一把手都可以接受的话,其他三县主官就是还想继续当着这县中老大了。
“还好还好,吓我一跳,还以为要步了丰县后尘。”
松口气的同时,他们也有些纳闷。
这柳意势头正好,怎么突然就停下扩张脚步了。
若是换成他们,肯定是要借此机会吞下整个柳州的。
柳意是没兴趣想剩余四县主官脑子里在想什么了。
她再次进入了扩张后的平缓修复期。
首先,肯定是要清理一波残害百姓的蛀虫。
这些人一般都是当地有名的大户乡绅,主要是没权没势也没钱的人家,也没能力去残害百姓啊。
对他们,柳意一向是铁血手段的,不管对方有什么背景,或者想要献上什么金银财物保命,统一都先抓了再说。
这就好像是采蘑菇一样。
这蘑菇不煮熟,是会有毒的。
一颗颗的“小蘑菇”就这么挨个被连根拔起,放入监狱,等着审查判决。
流程向来是繁琐和复杂的。
就在照常办到从县的时候,一位林姓乡绅因为之前的一次盗匪案被抓捕。
那案子内容是,一住在偏远村落的村子遭了盗匪,盗匪抢掠一空,还杀了住在村尾的一户人家全家,放火烧了屋子,尸骨无存。
当时的县令判案为深山强盗作恶,因着官府人手不足,并没有前去剿匪,此案也草草结案。
可如今柳意入主从县,以前的所有案子全都要被清一遍,哪怕是已判决过的也要翻出来重新整理。
这些事当然不是她做,而是一些胡县负责审案的官吏,还有方书华带出来的一个小班底。
这一整理,就整出了不对,此案错漏百出,草草结案,就差没把“有问题”三个字写在上头了。
再一细查,派人前去那村落找当地百姓询问,就发现那户人家并不是全部被杀死,而是留了个当时才十四岁的小女儿活着。
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的,那姑娘成了林老爷的妾室,还是村落里有个丫头后来卖身到林府做丫鬟,亲眼瞧见了回来告诉家里人的。
再一打听,那姑娘从小生的漂亮标致,十里八乡最好看的人物,林老爷听闻了,就派了媒婆上门,说想要纳她为妾室。
但林老爷名声不好,欺压百姓,还听闻打死了三任妻子,那户人家疼女儿,不愿意,几番拉扯都没能点头。
他们是正经的耕农,并不是佣农和奴隶,当时大安朝还在,柳州还有州牧,当父母的不同意,林老爷也无法。
然后,那户人家便遭了难,那十几岁的姑娘,也莫名其妙成了林老爷的小妾。
这不就串起来了吗?
要说那村落中的百姓,多少也是有类似猜测的,只是之前林老爷在他们这乡下地头也是个大人物,没人敢在外说,怕得罪了他罢了。
如今胡县的人一来,直接就干翻了好几个在百姓们看来地位颇高的老爷们。
且若有百姓告状,无论是抢夺民田,还是旁的,胡县接手衙门的官吏都受理,一一查证后,便会根据情况,用那些老爷们的财物对百姓进行赔偿。
从前那些耀武扬威,看百姓们跟看蚂蚁一样的老爷们,在胡县的兵姑奶奶,兵爷们面前,竟成了软脚虾。
这一下,百姓们心中有了底气,便在胡县官吏来查证的时候,试探性的说出了自己的一点猜测。
当然,他们还是谨慎的,像是官商勾结这种事,大安朝后期几乎不算是什么稀罕事了。
百姓说错话,掉脑袋也是常事。
但他们虽谨慎,却还是透出了一些消息出来,收集到的消息一总结,此案的性质便十分恶劣了。
因着牵扯到了之前从县官吏的包庇徇私,很快这个案子被报了上去。
连柳大人身边的秘书周灵文,都被派到了从县亲自督查办案过程。
那姑娘如今已二十有三,整整在林老爷的后院待了九年,差役们寻到她的时候,她住在一个破屋子里,人瘦的不成样子。
那引路来的丫鬟说,青姨娘怀过几次身孕孩子都掉了,早就失了宠,听闻她有一日夜间想要掐死老爷,没掐死人,被按住了,又想自尽。
老爷折磨她,见她想死,便不愿意叫她死了,只挪到了放置不受宠妾室的小屋里,一日日等死罢了。
但见着差役闯屋,听他们说从县换了新主,正在探查她家中的案子,那奄奄一息的女子手臂却好像一下就有了力气。
她奋力爬起,紧紧拽着前方的女性差役衣角。
此刻,她也顾不上这是真是假了,只是有了一线希望,便只能抓住。
“是林文昊杀的我爹娘哥哥姐姐侄儿侄女!!是他杀的!!!”
“就因为我爹娘不愿意让我给他做妾!他杀我全家啊!!!”
“杀了他!!!杀了他!!!!”
字字泣血,句句恨极。
轰动整个从县的“林文昊案”,便就此拉开了序幕。
“这是怎的了?”
街面上,摆摊的小商贩们探头探脑,也有附近的住宅悄悄拉开后门一个门缝,这些往日里十分在意体面的老爷夫人们,便就如此小心翼翼透过门缝,看着外面的发展。
只见富贵许久的林府门口,密密麻麻站着一队队穿着盔甲,手握长枪的士兵。
“好生吓人。”
普通百姓最怕见着官家人,摊贩们缩着脑袋,想走,又怕跑走反而引了这些兵士的注意,只能尽可能的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蹲在路边,悄悄去看。
“是不是林老爷犯事了?”
“我瞧着也是,之前那吴老爷被抓的时候,也是这个阵仗。”
“哥哥您有见识,吴老爷被抓的时候,您竟也在场呢?听闻因着吴老爷家中有许多壮实小厮反抗官府,当时那条街是被肃清了的,压根没外人瞧见是何等景象。”
那摆摊卖新鲜蔬菜的小贩便有些得意:“那自然是我的运道了。”
“那日我去吴老爷府上卖菜,他们厨房的管事明明该给我三十二文钱的,却只给了我十五文钱,我当然不乐意,就与他争执起来,谁料到,正好撞到这般抄家大事。”
另一个小贩很有些佩服的看向他:“哥哥好胆气。”
卖菜小贩得意的抬抬下巴。
他倒是没说,实际情况是:
——他诺诺对着管事表示钱少了,求对方能不能再多给点,管事不答应,还喊了几个小厮把他拖出去揍。
正揍着呢,前面就打起来了。
官兵破门而入,控制了局势,那带队的官兵手中长枪上还有血迹,吓得他差点尿了裤子。
好在这些官兵竟很和善,发现他不是府中人,询问了他的姓名住址之后,便派人将他送回家去。
送他回家之前,还问了他被揍得原因,知晓是因着卖菜对方钱没给够,还逼着那管事将菜钱给他结清。
等到了他们那一里,那两位送他回去的官兵核实了他的身份确实属实才离开,甚至都没在他们那一里的里长家用饭。
因此,其他小贩看到官兵怕的直抖,他却是没那么怕的。
“你们莫慌。”
他还安慰其他人:“这些官兵都是胡县柳大人的手下,他们对百姓是很和善的,不会过来抢夺我们的财物。”
当然,被一副穷凶极恶态度强行从府中拖出来的林老爷林文昊,会不会觉着胡县的兵和善,这就是个迷了。
而从他府中搜查出来的各种黑色收入账本,也被骑兵骑马快速赶到了柳意所在的丰县。
“强纳良家,逼良卖田,强夺佣户,拐卖人口,杀人放火,官商勾结……”
“难怪各县几年前都有大量人口失踪,这张矛木的县令当的好啊,直接卖了自己治下的百姓换钱。”
张矛木,正是之前逃走的从县县令。
他也知道若是拐来的百姓是当地的,很有可能被逃出去,因此还相当聪明的绕了几手弯子。
将自己治下的百姓卖到别的州郡,又从别的州郡换回来同样是被拐卖的青壮劳力,当做奴隶再卖给从县当地乡绅做佣户。
这种行为,就算是在大安朝,那也是称得上是一句丧尽天良的。
本该庇护乡里的父母官亲手卖治下百姓到异乡做奴隶,就算是大安朝的贪官都要骂上一句禽兽不如。
对,禽兽指的是贪官们。
也就是后来天下乱了,四处都是流民,人命更不值钱,只要有吃的,多的是人愿意卖身做奴隶,从县县令的拐卖人口事业才不得不停下。
“我还真是小瞧了他。”
“光是这林文昊,张矛木就帮他遮掩了至少十几条人命,那其他人呢?”
“这从县原本的官吏,又有没有跟着上行下效?”
乡绅如此嚣张,不就是仗着官员庇护吗?
柳意翻看着手里的账本和记录手册,声音越来越阴恻恻,直听得被叫过来的官吏们背后冷汗刷刷往外冒。
没人敢说话。
柳意行事雷厉风行,但实际上,她日常看上去还挺好说话,唇角总是带着一抹笑,哪怕是对一个小卒,若是正巧她闲着又碰见了,也会和颜悦色的问几句他工作和家中的情况。
官场上,有个人人都知晓的情况。
很少发怒的上司,若是发怒了,那必然是震天动地,掀起一片海浪。
所有人都低着头,却能听到上方的动静。
他们能听到柳意将手中的册子丢到了桌上。
“三河,张矛木现在在哪?”
和大家一起低头装死的郑三河赶紧站了出来:
“大人,斥候报过,张矛木一路奔逃到了灵州,与家眷一同投奔了自己的岳丈。”
“目前所居处是,灵州曾县曾家庄。”
听到这话,有人诧异,这是以为柳意早就杀了从县县令的。
也有人更诧异,这是知道柳意并没有对从县县令出手,而是他自己逃走的。
这波人诧异的是,柳大人竟派人查探了张矛木逃到了何处。
心底便又升起一份警醒,告诫自己可要谨慎做官,千万不能步了这张矛木的后尘。
一个看似被放过的人,柳大人都知晓他目前的所在地,甚至精准到了庄,可见柳大人手段多么了得了。
柳意之前确实真的没打算抓从县县令张矛木回来。
至少明面上,张矛木并没有做什么大凶大恶。
毕竟张矛木做那些事的时候,她还并没有入主从县,且张矛木反应迅速,退了赃款,自己又利索跑路。
柳意还没睚眦必报到这种程度。
有的时候做人留一线,也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她派人看着张矛木,主要是观察这货是不是真的老实逃命,要是他还想卷土重来,去寻个靠山来对付柳意,派去的那个斥候路上就会宰了他。
斥候营里总有一些实习任务,追踪张矛木,就是其中一项锻炼斥候的实习任务。
就算是张矛木逃出了灵州范围,柳意也要知道他定居在了哪里。
毕竟是有过不愉快的,虽然可能是张矛木单方面的和她有不愉快,但柳意还是要保证自己能掌控全局。
倒是没想到,这么快,张矛木就将留的那一线给堵死了。
“灵州……”
自从三皇子死了之后,灵州比以前更乱了,柳意做事也不用有什么桎梏。
换成别的有势力盘踞的地方,就不能这么光明正大抓人了。
那就要偷偷捆了将人带回来才行。
好在,柳意不用下偷偷捆人这种令。
柳意的情绪已经迅速平复下来。
在有了解决方案之后,别的情绪都是多余的。
她的大脑始终没有停下思考。
如今刚刚拿下三县,加上手里的胡县,共有四县,各县百姓境遇不同,对官府倒是都一模一样的不大信任,只充满惧怕。
这个案子,倒很适合作为她拿下三县后的第一场大动。
也是最好的收拢人心的时机。
同样能震慑那些地盘大了,胡县政权无法像是以往那样全面照拂到各个角落,因此生出一些小心思的官吏。
此案,不光要大办,还要办成典型。
柳意看着下方噤若寒蝉的下属们,脑中思绪渐渐有了一条明确的线路。
她慢慢往椅子上一靠。
“三河,你带人过去,将他抓回来,让张矛木把贩卖人口的账本也带回来。”
“这个案子,我要亲自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