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咻!一二!嘿咻!一二!”
八个人分成两边,扛着刚砍下来的粗壮树干,喊着口号,动力满满一路从山上到了山下。
有人路过,无论是男女老少,俱都用着羡慕无比的眼神看着他们。
这是搬树工,在普通工人中,工分只次于装修队的工人。
搬树工也不是谁都能干的,首先要个子高,不能矮小,这样别人高你个子矮,那搬木头的时候力度就不均匀,容易出事故。
然后呢,还要体格健硕,要不然扛不起这粗重的木头。
对于流民们来说,这一条件就能筛选下去九成的人了,基本都是饿着肚子一路逃难来的,不瘦成个皮包骨就不错了,哪还能保持健硕身材。
但胡县就是这样,人家不光喜欢健硕身材的男人,还推崇健硕身材的女人。
你若是身形足够健壮,力气够大,这扛木头的活,无论男女都能干。
听闻胡县的县令,也就是将流民安置下来的柳大人,便正是一力大无双的女子。
这八人中,便有一人是一力气大的女子,她与其余七人待遇同等,八人共同合作将树木放下,那边的记分员立刻走了过来,严谨无比的量树木尺寸。
搬树工的工分发放是有一套严格的计算标准的,和隔壁负责打造成药厂装成药盒子的计件工一样,会根据树木的大小,粗壮程度来决定发放多少工分。
记分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大安朝,这个年纪已经能是当奶奶的年纪了。
她瘦瘦弱弱,牙齿掉了好几颗,这是长期吃不饱营养不良的特征,但记录的时候却十分严谨,还要招来八人,让他们验是否记录正确。
八人也是很谨慎的上前自己量了一遍,对了一下本子上的数据,这才点头。
“没错。”
记分员又要求:“你们的栽种记录给我看看。”
当即便有一搬树工小心翼翼掏出一包了防水皮,用草绳穿插做成书册的记录册,先尽量擦干了自己手心里的汗水,才珍惜无比的翻开。
上面正是记录着他们这一个小组所得工分记录,每一个内容上面,都写着树木体长如何,尺寸多少,是什么木头,从何地在何时搬运到山下,由哪个记分员测量,得多少工分。
而除了记录所得工分,上面还有栽种树苗的记录,胡县要求,每砍一棵树,砍树工都要栽种五颗树苗,搬树工也要栽种五颗树苗。
这些也都是在记录册上面记录在案的,有专人检查,并且盖章记录,同样,树苗的品种,年龄,种植在哪个区域都会写清楚。
这是为了防止有人嫌麻烦,和检察员沆瀣一气,隔一两个月,会有人来检查树苗数量,要是对不上,这一整条线的人都要停职审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倒是也有人嫌过麻烦的,这个时候基层干部们就会训斥:
“如今倒是有满山的树给我们砍,那日后呢?现在我们盖房要砍树,日后你的子孙就不盖房了?别说什么一间房可以住子子孙孙的事,你生七八个孩子,七八个孩子再给你生几十个孙子,一间房住得下吗?”
“不愿意遵守规矩,就别干这份活,没人逼着你赚这工分!”
这话一出,连利诱带威胁的,相当管用。
流民们是离开家乡,失去了一切到的胡县,他们比谁都渴望在一个安定的地方生根发芽,生儿育女。
大安朝人都看重后代,想想自己这样做也是为未来的子孙考虑,心里便心甘情愿了。
而如果要说不做这活,那怎么行呢,这种工分高的活计虽然要求也高,可还是照样一群人抢破头,好不容易得来的差事,不就是种几棵树苗吗?种!
人都是从众的,当大家都接受了种树苗的事,再有人说不想种的时候,便是其余人一起谴责他只顾自己,不顾后代了。
当然,基层工作也不可能都一直顺风顺水,谁和谁为了抢活打起来了,有人冒领工分了,还有人一直欺压家人,作威作福了。
柳意从不惯着他们,重罚,统统重罚。
受不了的,就别在胡县待。
什么?你问她担不担心那些被重罚的流民暴动?
不然你以为她为什么要把军营和流民安置点放在一起呢?
流民安置点前脚刚有风声,后脚就能有几百名兵丁带着武器直接闯入,完全可以将威胁扼杀在摇篮里。
之前还有人死性不改,到了安置点还要抢工分牌,结果刚抢到手里,被抢的人一嗓子喊出来,立刻跳出几十个兵丁将人按得死死的,一分钟不到就将人五花大绑。
抢一次,苦工一个月。
抢两次,苦工一年。
抢三次,就要被打发到还什么矿都没挖出来的矿山了,基本上没有回来的可能性。
也有人许是觉得柳意人善,既然管了别人都管不了的流民,又是个女子,必定是心思纯善的。
善良,那不就等于给他们一个蹬鼻子上脸的机会吗?
他们实施了。
然后就为胡县医学生们贡献出了自己的力量。
成为了冰库里的几具大体老师。
总之,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磨合期之后,剩下来的流民基本就是想要好好生活的了,大家各有工作,也能勉强吃饱饭,这才如此欣欣向荣。
若是有人站在上空快进看,就能看到人群像是蚂蚁一样,虽微小,却在快速的建出一座座房屋,开荒出一亩亩田地。
而就在房屋大部分都快要盖好的时候,冬日也悄无声息来到了胡县。
外来流民的数量少了许多,那些从别处买了成药,听闻胡县有神医,来求医的人倒是陆陆续续来了。
与此同时,胡县本地的商队也逐渐回来。
这日,正是一来求医的一对母子,和回胡县的商队同时到达,一起在城门口排起了队。
这对母子看得出来家境殷实,还有仆从马夫跟随,老夫人身边还有两个丫头照料,此刻就正在丫头的搀扶下了车。
胡县入城需要人人步行,除非有特殊情况,不然人不能坐在马车里。
老太太虽然病了,但也没到不能下地的程度,此刻下车之后,就在左右看着,颇有些新奇。
她一辈子没怎么出过远门,如今出来了,虽然一路颠簸,但瞧着城门口的人有序进入,路上也没有尘土漫天,心情倒是不错。
那儿子年岁瞧着有个三十岁左右,一下马车,就盯着正在训练的兵丁们瞧。
他们到了胡县,才发现这个小县城治安竟出乎意料的好,还有兵丁围着城池外面的跑道跑步。
令行禁止,这可不像是大安朝的兵。
“这胡县小小一地,竟能练出这样的兵。”他忍不住感慨着,颇为好奇,这是怎么练出来的。
他曾经当过某个郡城的官员,也见过郡城守军,虽瞧着威武,可不知为何,胡县兵丁的精气神还要比郡城守军好上许多。
若是以他的见识来看,这胡县兵丁,个个身形健硕,目光炯炯,的说是以一敌百夸张了,但一个顶对方五个还是没问题的。
老太太倒是探头去看:“咦,那是女子吗?”
“那些应当是守城军,母亲恐怕是看错了,守城军里怎么会有女子。”
“我眼神好得很,你瞧,那边那个……”
男人顺着母亲的手看过去,果然瞧见一女子走在军列中。
他颇为诧异:“这,此地竟穷到这种地步了?可我瞧这城门商贩进进出出,应当十分繁华才对啊,怎么用上女兵了?”
前朝也有用女兵的历史,但那是男兵打没了,实在是无人,只能用女子顶上。
可这胡县瞧着,不像是无人可用的样子啊。
老太太倒是有些为同性别的那女兵难受:“可怜了,如此年轻,被扯去当女兵,还不知晓要如何受欺辱。”
大头兵大头兵,说的便是兵丁地位低下,女人混在其中,肯定是要被欺负的。
一个跨着菜篮路过的大娘听到这话,没忍住插嘴:
“这位大姐,您话可就说错了,当女兵怎么可怜了,这可是我们十里八乡的女子都抢不来的好事!我闺女眼神不好使,没选上,回来哭了小半个时辰呢。”
老太太也不介意她忽然插话,也没有震惊纳罕,而是起了兴致,问道:
“妹子,这话是怎么说的?当兵不一向都是人人逃的嘛?怎么你们胡县的兵,还要抢着当?”
“当兵要逃那都是以前的事啦,自从我们柳大人当上县令,这当兵的规矩就改了改,吃得好,住得好,年年还有新衣服新鞋发,每个月都有薪酬,您说,这么好的事,抢不抢?”
那大娘明显是擅长唠嗑的选手,当即往那一站,给老太太科普起来:
“男兵女兵都一样,这可是咱们柳大人说的,还有呐,当兵不光自己的待遇好,还能福泽亲人。”
“就好比排在你们前头的那辆商队吧,看见下来的带着孩子的那女子没有?我打赌,她就是军属。”
老太太望过去,果然瞧见一衣衫破旧的女子,手里牵着一连串的孩子,正面色十分不安的看着周围。
“这话是怎么说的?”
“是这样,如今外面乱着,四处通信不便,柳大人善心,便想尽可能将军属们接来,安将士们的心,胡县商队如今多了,都与官府有契约,外出行商的时候,若是走到军营中亲人所在的地界,要去将他们接来胡县,或者带信。”
大娘道:“这女子带一串娃娃,又是坐着商队的车来的,肯定是军属了。”
正说着,便见守城门的兵丁听商队的领头说完话之后,脸上笑开了,指着远处训练的军队在说些什么。
女子眼泪立刻下来了,带着孩子们奔跑过去,嘴里还在喊着什么。
离得远,老太太听不到,但依稀可以猜出来应当是那些兵丁中有她的亲人。
虽不认得对方,可见着她衣着破零,跌跌撞撞,几次险些摔倒,却还是飞速跑过去,她眼眶都忍不住湿润了。
“这应当是哪个兵丁的妻子吧。”
大娘也表示赞同:“可不是,之前征兵都是强征,许多人都来不及跟家里说句话,就被征走了,只剩下家中妻儿父母空等,是生是死都不知晓。”
他们胡县也有这样的事,所以看着,就格外的共情。
正在训练人的将官放了人,都是有亲人的,无论自己的亲人有没有被接回来,看到同营的兵丁亲人来了,心里总会好受一些,也为他们高兴。
便有一兵丁同样飞速跑了出来,与女子执手相看,两人都在抹泪。
说着说着,兵丁突然噗通一声跪下,向着南方哭着磕头起来。
大娘很有经验:“他这应当是从妻子口中得知,父母已逝去了。”
这事也很常见,外面那样乱,老人活不久的。
悲伤过后,兵丁抱起最小的孩子,与妻子一同向长官行礼告别后,向着另一处走去。
老太太又开始为他们之后的生活担心了:“这大老远过来,有地方住吗?”
大娘摆手:“当然有了,要不然怎么说当兵待遇好呢,当兵的是个小官也能申请单独住所,就算不是小官,官衙也有补贴,那钱够他娘子租个小屋子了。”
“要不然,柳大人干嘛要派人把军属们接过来呢。”
老太太得了答案,心里便顺遂了,她活这么大岁数,见惯生离死别,但依旧希望能见着个好结果。
而她的儿子,却是眼睛发亮。
“难怪,难怪此地地方虽小,兵力却如此强盛。”
“将兵丁们的亲人接来此处,胡县便成驻扎之地,变成了自己的家,那守护胡县之时,自然尽心竭力。”
且,在世道乱的时候,上官却想办法将自己的亲人接来,这本身就是足以让人感恩一生的举动。
他都可以想象,那些被接来亲人的兵丁们有多感激背后之后,又愿意付出多少忠心。
哪怕是没有被接来亲人的兵丁,心中也会因此残存一丝希望。
大娘看着突然开始激动的男人:“老姐姐,这是您儿子吧,他在说什么呢?”
老太太很习惯的样子:“不用管他,他就这样。”
男人正一拍手:
“推行此事之人,善于攻心呐。”
“这胡县!有大才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