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五代十国的战争行为标准,南唐军队(新军)绝对称得上是“仁义之师”,其中的江宁大营、润州大营序列,都属于“新军”范畴,经过了严格的挑选、剔除、训练与思政教育工作。
当然,也有例外,鄱阳军的素质就差一些,攻陷子城之后,仍旧是“杀杀人,抢抢钱”,但恶性程度,也有了一定收敛。
毕竟,陶厓在战前就叮嘱过林仁肇,一定要约束好手下,别给皇帝找麻烦,别跟皇帝抢钱财!
苏州将领、官员及百姓当中,不乏有气节的,在唐军攻入之后,誓死不降,或顽固抵抗、或自杀殉国,但整体趋势就是,地位越高、官做越大,死亡率也就越低,譬如,战前三番五次强调“宁死不降”的钱文奉,在被俘之后,软禁于藕园,不吵不闹,好孩子一个。
钱氏王族当中,唯有一个是城破之后,仍旧死战的,有点出乎林仁肇、马崇义等人的意料,竟然是身居闲职“散骑常侍”的钱文伟。
当唐军涌入北门之后,钱文伟立即号令精锐牙军、镇军,护送三条大船出葑门,半路被卢绛所截获,一场大战之后,见脱离苏州无望,遂走上船头,对卢绛说道——
“船上金银财宝赠予将军,祈求饶过老幼妇孺、钱氏家眷,钱文伟不胜感激涕零!”
说完,举剑横颈,自刎投江。
卢绛命人打捞尸首,又妥善安置船上之人,随后,以这三艘战船为幌子,接近葑门水道之后,突袭守军,钱文宗、钱文炳见大势已去,放下武器投降。
尘埃,落定!
入夜之前,林仁肇、卢绛、觉悟等人,登上了乾元寺的佛塔,凭栏一望,满目疮痍。
战火洗礼之后的苏州,如同一个精疲力尽的老学究,颓然地坐在地上,望着烧成灰烬的经史子集。
不少地方,还有明火没有熄灭,又如同无定河畔,穿着破烂、焚纸祭奠的佳人。
吴门喋血未全干,一夜烽烟过岁寒。
残戟空埋荒草际,何人犹忆旧亭苑?
林仁肇说道:“觉悟大师,攻破苏州,你居功甚伟。”
觉悟心有余悸:“惭愧,惭愧!”
“消息不胫而走,恐对禅师不利,不如携带书信,前往常州面圣。”
“小僧正有此意。”
卢绛问道:“都督,善后之事,如何安排?”
“苏州籍军解散,镇军、武勇、都兵暂时看押,苏州全城戒严,此乃我等分内之事。至于其他事务,暂由孙晟、陶厓去办,很快,越王就会来到苏州。”
“越王?”
“文阳郡公。”
“是他!这倒也好,皇室中人前来安抚,才能事半功倍。”
说话之间,一人匆匆爬上佛塔,不知是紧张,还是腿脚不利索,在楼梯上磕磕绊绊。
“降臣王元之,参见林大将军、卢大将军!”
瞥了一眼觉悟,心情复杂得很,该怎么称呼呢?这秃驴,隐藏的也太深了!
觉悟也不自在,全当没看见,转过身去。
林仁肇亲自搀扶:“王县令,请起,辛苦你安抚城中百姓。”
“不,不辛苦!”王元之不自觉地,脸上谄媚了几分,“小县正组织人灭火、清理,最多三日,就能组织工匠,修补城墙,防御吴越军队反扑!”
防御吴越军队反扑?卢绛听到这句话,不由感叹,娘的,吴越都是这样的官,那该多好啊!
“城墙修补之事,不急,王县令,还请你多帮忙,组织人手、筹措粮草。”
王元之一笑:“大将军,大唐军队驻扎苏州,还能愁粮草吗?”
“不,大军很快开拔,要装船。”
“开拔?”王元之愣了。
苏州已经打下来了,还要去哪儿,莫非……顺运河南下,攻打杭州?唐军真要这么干!
热汗,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王元之内心的活动——
幸亏老子投降了,投的太对了!唐国不是为了苏州,不是为了长兴,不是为了湖州,不是为了一隅之地,是真的要吞并整个吴越啊!
“将军放心,属下这就去办!”
好嘛,这就变成属下了。
王元之,只是苏州低级官僚中的一个代表,譬如市舶司、都税司、盐铁司等官员,不过是为了几斗米,没必要把一家老小都搭上去。
没必要贬低,人性如此,大势所趋,改朝换代的大背景下,苛责普通官吏、平头百姓毫无意义。
王元之走后,卢绛问道:“真要开拔?”
“休整两日,你、我二人带兵一万,奔赴湖州,马崇义、申屠令坚等人,留下辅佐越王。”
“带走一半兵力,若江北回援怎么办?”
林仁肇摇摇头:“沈承礼、胡琛等人,过不了长江,即便过了长江,也过不了阳澄湖。”
殷崇义奔赴常熟,协助钟秉章建立沿江防线,预防的就是这种情况,当然,也要防御后周、赵宋的势力介入。
“属下担心,孙承佑调头,再杀回苏州,他属下的军队可都是精锐。”
“没关系,李元清专门打精锐。”林仁肇转身,缓缓说道:“若李元清不能吃掉中吴军,恐怕,皇帝那里他没法交代。”
林仁肇预测得还算准确,孙承佑正陷入洪州军的包围,困于天景山动弹不得,而另一支中吴军,司清亮、史武晓率领之下建立的“常浒塘-盐铁塘-横沥塘”防线,早就被冲垮了,全线收缩到昆承湖东南。
中吴军,已经陷入了难以自拔的困境。
五代十国时期,昆承湖还是一片野湖,又称为“常东湖”,意思就是,它位于常熟以东。
原本,司清亮、史武晓占据有利地势、利用水路交通,还能够与常熟形成“掎角之势”,最重要的,就是能够从常熟获得补给。
然而,在王子惟兵败被杀,谭紫霄、耿云“智取常熟”之后,中吴军左路八千人,就彻底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状态。
结局,似乎只有两个,一是全军覆没,不是战死,就是全员饿死,二是立即投降。
然而,事情却走向了第三个结局——内讧。
【关于司清亮,史书上没有太多记载,只说吴越归宋之后,司清亮存在严重的作风问题,史武晓记载的也不多,“辞官不受”,也算忠于吴越钱氏。】
在被天策军围困五日之后,八千中吴军,除了在芦苇荡里面抓鱼、打野鸭之外,实在没得吃了。
中吴左路军断粮这么快,既有“自己作死”的成分,又有吴越后勤补给系统缺失的原因,出昆山作战,到常熟一线,不过百十里,正常情况下粮草运输不成问题。
为了轻装上阵、行动迅速,司清亮主动抛弃了粮草辎重部队,为的就是在孙承佑面前露露脸。
之所以说他“自己作死”,是因为在“常浒塘-盐铁塘-横沥塘”一线,被天策军骑兵冲垮之后,最正确的选择,就是立即向太仓靠拢,与孙承佑汇合!
但这么做,无异就显示出自己的无能,故而兵行险着,打算依仗常熟供给防御。
还有,就是吴越“国王-藩镇”的行政体系,粮草不是中央(主要是兵部)统一调配的,由藩镇及节度自行解决,例如,孙承佑除了是武将之外,他还担任浙江东道盐铁使,这就是个捞钱的官儿。
否则,《宋史》中说“孙承佑性格奢侈”,动辄杀死上千头猪牛羊办宴席,钱是哪儿来的?
司、武内讧的起因,就是司清亮倚老卖老,主张投降,史武晓装牛逼、讲气节,死活不同意。
好,那就干吧!
李元清率领天策军骑兵攻破营寨的时候,也只剩下不到四千人,还是饿的东倒西歪的,一调查,司清亮内讧中失败,被史武晓捉住之后,血祭战旗,脑袋悬挂在旗杆上,威慑众人。
能够做到这份儿上,可以了,投降吧,也有个好名声。
偏偏,史武晓是属驴的,天策军攻打之前,李元清好心派人招降,这货二话不说,把使者砍了。
李元清那脾气,一听就爆了,娘的,给脸不要脸是吧?打!
《后唐书·吴越志》:寿昌元年,腊月十七,李元清大败中吴左路军,敌将史武晓杀唐使,阵前狺狺狂吠,元清纵马长枪,穿胸而亡,犹难以消解恨意,命人鞭尸,弃之常东湖喂鱼。
你吃鱼,鱼吃你。
孙承佑率领的右路军,一开始战绩不错,毕竟是自己主场,在浏河之上设伏,焚毁战船二十余艘,唐军死伤上千。
战局之所以失利,是因为钟秉章是本书中最知名的“死心眼”,在金陵接到的命令,是兵分三路,分别从江阴、虞山、浏河三个位置登陆,其中,钟秉章亲自率领的这一部分五千余人,应该直取昆山。
于是,钟秉章犯了一个兵家大忌,也就是教员所说的“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憋着一口气,就想着打到昆山,可人家孙承佑、崔巍、李祥都带着兵出来了,你过得去?打得着吗?
忠心有余,谋略不足,闷头愣干,庸才一个!
终于,在损兵折将之后,老将王彦俦忍不住了。
没错,就是历史上徐铉亲笔所写《王彦俦加阶制》一文的主角。
王彦俦是蔡州上蔡人,十几岁的时候,就入伍为军校,在李昪、李璟手下都干过,如今年近六十,作战经验十分丰富。
王彦俦一直跟着李璟的缘故,原本的官职是洪州都押衙,能来到吴越战场,是常梦锡(洪州卫尉卿)的推荐,后者作为“顺化门之变”的亲历者,知道李煜这个年轻皇帝有多厉害,因此,尽管洪州方面接到调兵命令时,并没有明确说打谁,可得知战场在吴越境内,常梦锡就不难推测出来,皇帝要灭吴越了!
这可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力荐自己的好友王彦俦出征。
王彦俦判断了眼前局势,劝说钟秉章先放弃攻打昆山的计划——
看,人就在跟前!打完他们,再去昆山,没人拦着咱们!
说这话的时候,王彦俦表情不怎么和善,同样是在洪州带兵,钟秉章也知道这位老将的脾气。
《南唐书》记载:“唐同光末,诸郡多乱,彦俦亦乐祸思奋”;又记载“会同列六人者……告刺史曰:奸盗窃发,幸已伏诛……刺史惊喜而出,彦俦即斩之。”
这段记载,充分说明了王彦俦这个人,不好惹!
其一,天下大乱,他不仅不担心害怕,反而兴奋,想着出人头地的机会来了!
其二,找了六个人,就敢去刺史府,先谎称抓住了作乱的匪盗,刺史出来,一刀就给宰了,够大胆!
没别的,钟秉章的一个优点就是听话,否则也不会死心眼,在王彦俦“和蔼可亲”的劝导下,调整了作战计划,一边封堵浏河水道,一边组织兵力,形成对孙承佑蚕食、包围的态势。
双方在天景山下僵持数日,打破局面的人,终于到了。
殷崇义入驻常熟之后,耿云、谭紫霄率领天策军两千出城,送来支援。
有了骑兵的协助,孙承佑的危机真正到来,昆山、太仓两地六十多里,骑兵一天可以跑一个来回!
很快,昆山守军就被堵在城内,粮道被阻断,孙承佑这才慌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