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济贫院外的队伍中,波莉裹紧身上那件粗糙而廉价的亚麻色披肩,抵御着行走于身侧的俯视与他人口中的流言蜚语。
她屈辱地低下头,用脚感受着藏于鞋底的几枚便士,并用心估算起前方排队的人数,担忧着自己有没有进入济贫院的机会。
当她的头颅偏移出队伍之外、晒得干枯的双唇正在默念着从一开始的数字时,不远处却突然传来陌生的呼唤。
“波莉......姐姐?”
波莉先是拉紧了手边的披肩,微微挡住自己那如同刚从矿区中走出的仪容。
在这个陌生的街区,她本应是一个不被在乎名字的流浪者。
除了相熟的出租屋老板与其他同为流浪者的人,他们这些流连于街头,入眠于巷角的生物,根本无人在意。
在离家如此之远的街区中,居然还能被人认出,实在令波莉相当恐惧。
也许是自卑压缩到极限后萌生出的强烈自尊。她实在不愿去回应这份呼喊,只想当作一场误会,就此错过。
可惜,那把年轻的声音没有就此离开,反而是越发接近。
“是......波莉姐姐吧?”
莎莱娜提着从成衣店老板手中薅来的置物袋,身穿一套纯黑的低廉成品衣裙,亭亭玉立地站在波莉身前。
一位年轻美丽的小姐混入济贫院门前的队伍,固然是相当令人惊讶的一幕。
但更为惊讶的,是分属两个不同阶级的人居然互相认识,看似有着不浅的渊源。
这一事实的冲击性过大,甚至吓得几位颤颤巍巍、脚步不便的老人于队伍中踉跄摔倒。
“你好,这位女士。请问,啊不。难道,我认识你吗?”波莉面带惊恐抬高视线,怯生生地望向身前这位气质高雅、谈吐得体,身穿一袭整洁衣裙的小姐。
“我是莎莉啊。”
十年以上的时光,足以令那个和邻居孩子抢面包的野丫头出落为一名优雅的淑女。
眼见波莉对自己毫无印象,已然成年的莎莱娜只能微微苦笑,向她报上自己的全名,希望唤醒两人幼时的记忆,“莎莱娜.艾维斯,我是你曾经的邻居。”
“小莎莉?”波莉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喊出那个深藏在记忆深处的昵称。
波莉终于找回眼眸中的勇气,开始缓缓抬头,端详起面前的少女。
可是任凭她如何努力,除了与当年完全一致的金发碧眼以外,她再也无法从眼前的淑女身上窥见那个小女孩的影子
当莎莱娜凝视着对方那失神的双眸时,一阵失落悠然涌上心头。尽管如此,她依旧维持着微笑,轻声说道:“嗯,我们有很多年没见了。”
波莉浑浊的双眸中流露出一丝惊叹与感慨,“特纳华先生真的变成有钱人了啊......”
“算是比较富裕吧......”
莎莱娜不禁回想起曾经四处打听到的那些批评,上流社会对艾维斯家那一声声“暴发户”与“没文化的移民人士”的暴言,如今仍在她的耳畔萦绕不去。
莎莱娜微微晃头,将那些无关紧要的社交烦恼抛出脑后。她转而伸手向前方的队伍一指,明知故问道:“波莉姐姐,你是打算进那家济贫院吗”
波莉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抿紧唇瓣,“嗯......我已经在路边睡了两晚了。”
莎莱娜看似沉默不语,五指却悄悄伸进置物袋中。
她细数着刚刚用耳坠换来衣裙时,老板疑似为了与她结个善缘,而硬塞到自己袋里的几枚便士。
身为经验老道的商人,她仅凭指尖的触感便能摸出手头的余额。
在心中仔细估算过回家前所需的开销后,对波莉于心不忍的莎莱娜主动提出邀请,“波莉姐姐,我请你去咖啡厅里吃点东西吧?”
“可是,床位......”
波莉的视线为难地瞥向济贫院的门口,一时间难以抉择。
“我帮你付一晚出租屋的钱,好吗?”
波莉惊愕地抬起头,凝视着莎莱娜那双天使般的眼眸。
在生存的需求面前,耻辱与底线并非难以容忍的事物。
“谢谢你,也麻烦你了。”波莉回避着莎莱娜的视线,下意识更换了称呼:“莎莉......小姐。”
“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和以前一点都不像?”
在咖啡厅内,莎莱娜放任着波莉点上两份常餐。而给刚吃完晚饭的自己点了一杯口味注定不佳的红茶。
“说真的,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你是小莎莉。”波莉坐立不安地望着变得陌生的莎莱娜,平淡地说出自己最近的情况。
“嗯,我变了很多。”莎莱娜感叹着两人的变化,关心起波莉最近的生活,“那波莉姐姐,你呢?最近是不是......”
“我还好,起码两三天就能吃上一点东西。”
莎莱娜将怜悯的目光藏于心底,以免伤害到波莉的自尊。她转而疑惑起另一件事,并想到某些并不希望发生的可能性,“那......米娅他们呢?”
此时,服务生将两人下单的红茶与咖啡放在桌上。
波莉先是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她用双手捧着咖啡的杯子,与莎莱娜一同回忆起当年发生的事情,“在和你们一家分开以后,我们一家人先是挤在四个街区之外的出租屋里,住了大概三个月的时间。”
她轻轻抿了一口咖啡,神色平静,“听后来的医生说,爸爸的大腿因为没有及时治好,最后伤口那一块地方才变得比晚上的天空都要更加的黑。”
“受伤之后那几个月,他也很努力,还是坚持去接一些能干的工作。可是最后,他发完一场高烧就死了。”
“在爸爸死之前,我已经开始在工厂里打工。就算是下班之后,我也接了两份像是粘火柴盒的简单工作,让弟妹们帮忙挣点钱。”
她扭头望向身旁的窗户,咖啡厅的玻璃里清晰映出自己如今的落魄。
波莉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倒影,仿佛在安慰着过去那个承担起整个家庭的女孩。
“可惜还是不够,无论我们挣多少钱,都只够给爸爸看一次又一次的病,然后勉强交上每个星期的房租。”
她对着自己的倒影微微一笑,似是已对发生的一切释怀,“因为没有其他办法,所以我随便找了个愿意照顾我们一家的男人,然后和他结了婚,给他生了一个又一个的孩子。”
“可是几年后的一场传染病,带走除了妈妈和弟弟以外的所有家人,甚至带走了我的两个孩子。”
如同是在发泄,波莉自顾自地说出了许多莎莱娜无法想象的经历。
可她忽然尴尬地笑了笑,转而向莎莱娜道歉,“抱歉,莎莉小姐。你刚才是在问米娅,我妈妈的事情吧?我说太多题外话了。”
“妈妈在三年前死了,也是病死的。”
波莉向莎莱娜告知亲生母亲的死讯时,仿佛是在聊着某个陌生人的离去,脸上只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当经历的生离死别超越了精神所能承受的极限,人便再无悲喜,只道一切皆是平常。
莎莱娜从未想过幼时认识的波莉经历了那么多残酷的事情。她并非是愚笨的少女,眼见波莉如今孤单一人的模样,她也隐约猜出对方的婚姻状况是如何糟糕。
但就像周琴曾对自己说的那样,有些情绪总需被引导,然后发泄一番。
莎莱娜再次问出残酷的话语,“那么,你的丈夫呢?”
尽管咖啡的味道如同泥污,莎莉却如获至宝地细细品尝,“他现在带着我的孩子,和另一个女人生活着。”
“你们,离婚了?”
“离不了的。”波莉平淡地回话。
“除非他准备和那个女人正式结婚,不然他不可能和我离婚,不是吗?”
波莉往咖啡厅的四周望了几眼,确认没人看着他们这一桌后,便向莎莱娜撸起衣袖,展示起那些伴随一生的伤疤,“所谓的妻子,本就是那么好用的物品。”
波莉的回答宛如一阵敲钟的残音,如今仍在莎莱娜耳边回响。
落日的风吹拂着橘子的气味,莎莱娜轻抬玉手,将额前被风吹乱的发丝撩至耳后。
她缓缓抬头,看向头顶那块象征着商会的门牌。
看着那块门牌,莎莱娜露出怀念的表情,随后缓缓推门,进入其中。
随着门轴被少女轻轻转动,悬于门扉的铃铛亦随之响起。
听闻铃声回荡,商会内尚未散去的成员自然是纷纷看向门口,想看看是谁在这个时候来到此处。
当商会里的成员看清来人时,不禁惊愕得眼前一亮。
一抹丝绸般的金色长发在残阳余晖的映照之下,宛如流光溢彩的琉璃般高贵。而金发之下的碧眸比七海更为浪漫,让无形的浪涛勾勒出少女那婀娜的身姿。
商会中不少年轻的小伙子一见如此迷人的女子,顿时相互交换起眼色,打算赶紧上前结识一番。
可在这些愚蠢的小家伙有所行动前,前台的职员便已阻止了他们的想法,快步走到了莎莱娜的身前。
“你好,这位小姐。请问我们商会有什么能帮助到你的吗?”
莎莱娜微微颔首,轻声答道:“我是商会成员的家属,这次前来只为找回我家人,或是找到认识我家人的朋友。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向你们寻求一些微不足道的帮助。”
前台职员显然抱有疑惑,却仍是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那能请问你家人的名字吗?我去帮你问一下。”
说话间,前台职员不着痕迹地多打量了莎莱娜几眼,暗自留了个心眼,以免面前这位容貌出众的少女别有企图。
“是......”正当莎莱娜准备开口回答时,她的目光便向门口走来的一道身影吸引过去。
她赶忙对前台职员致歉道:“抱歉,我应该找到能帮助我的人了。”
话毕,她朝前台职员甜甜一笑,然后转身喊住那位父亲的朋友,“你好,请问你是布鲁斯.陶德先生吗?”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刚结束商会中的工作的布鲁斯不禁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面容姣好的少女正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令布鲁斯显得有些诧异。
“你好,这位美丽的小姐。”他凝视着莎莱娜的面孔,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可仅仅过了两秒钟,他便意识到这样注视一位陌生的少女是何等失礼。
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行为,他连忙主动道歉:“抱歉,这样说可能有些失礼,但我总有一种曾经见过你的错觉。”
“也许并非错觉。”
面对布鲁斯诚恳的致歉,莎莱娜反而朝他莞尔一笑。
随后,莎莱娜优雅地提起裙摆,微微屈膝行礼,自我介绍道:“尊敬的先生,你好。我是莎莱娜.艾维斯,特纳华.艾维斯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