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时寻都不敢深想,原本就有精神障碍的父亲,要在巨大痛苦下假装自己是正常人,每一个夜晚要多难熬。
所以,父亲失眠,根本无解。
霍宵沉默着收回手,面目没有一丝变化,只问:“日记你看完了?”
霍时寻咬着牙,红着眼眶:“还没看完,还剩下一些。”
“等你看完,我有事要嘱咐你。”霍宵淡淡道,转身想走。
霍时寻拦在他身边,“爸,前晚许老师的妈妈跟你说了什么?时搴哥跟你说了什么?是关于嫂嫂的是不是?”
霍宵停住脚步,目光沉沉看着自己的儿子。
他没选错孩子。
也或者说,是他幸运,在冥冥中,被这个孩子选择。
时寻与他年少时一样。
很执着。
对在意的人,付出一万分的情意,掏心掏肺的好。
霍宵欣慰,温和地扬唇,缓缓道:“早已过了,不用再提。”
许芳告诉他,她是泱泱那年的家教老师。
叶家出事那年,她躲着,目睹了全程。她畏惧霍家,不敢声张,但良心架不住日日谴责,终究崩溃疯了。
前晚,许芳说她格外清醒。
是,她最开始与霍宵交谈时,是清醒的。
但当她说到激动处,眼泪流了满脸时,精神也开始恍惚。
她最后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四少爷,泱泱床头的照片是你,我知道你,泱泱每晚睡前,会看着你照片叽叽喳喳说话。我问她怎么不给你打电话说,她说你一心扑在学业上,她不想打扰你。说你长大以后你要扛霍家的重担,要娶她,保护你和她的小家,说你学业辛苦,都为了霍家,为了她。泱泱对这门娃娃亲满心欢喜,她说你是她最好的玩伴,长大后还能长长久久和你待在一直,她心里开心得很。”
“四少爷,你和泱泱这门娃娃亲定得好啊,定得好!你和泱泱长大后成亲,一定记得给我送请柬啊!记得给我送请柬啊!泱泱这么活泼,你反倒沉闷,正好的,正好的……”
霍宵站在那里,还是一个完整的人,但听完许芳的话,心里已碎成一片。
再后来,沈时搴又找过来。
沈时搴说:“小叔,自从带着肴肴回榕城,我常做一些奇怪的梦,那些梦亦真亦幻,我分不清真假。但那些梦让我对肴肴更加患得患失,也让我想追寻我遗忘的过往。”
“时搴,梦,只是梦而已。”霍宵温声对沈时搴道:
“别往回看,路在你前方。”
两个男人对视几秒。
沈时搴似乎懂了什么,也释怀了。
“小叔,那我回了,肴肴还在等我。”
霍宵:“好。”
霍宵思绪从前晚拉回,看向霍时寻,“时寻,我们该回榕城了。”
霍时寻依然固执地挡在前方:“爸,榕城距离京市很远的。”
霍宵垂眸,“远吗?榕城霍宅距离京市沈家不过1628公里,三小时航线行程而已。”
霍时寻眼眶酸涩。
1628公里。
父亲一定在每个失眠的夜里看过很多次地图,一遍遍地在心里丈量从榕城去京市的每一步。
所以,当父亲这次再见到嫂嫂时,内心会有多不平静。
又会有多珍惜和嫂嫂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可明明有机会能再多和嫂嫂多待一会儿,父亲为什么又要急着避嫌离开。
霍时寻想让父亲再多留一会儿,那将来又会是许多年不见的夜晚里,父亲会有更多的更鲜活的记忆。
“爸……”
“时寻。”霍宵打断,目光越过霍时寻,落在不远处的宾客留言墙上。
留言墙上的左边,是作为背景板的一行小字:
爱是什么?
爱是相依相伴,是一生扶持相守。
霍宵绕过霍时寻,一步步走到留言墙边,看着那行小字。
霍时寻站在父亲笔挺身姿的背后,眼泪忍不住留了下来。
因为在那行小字的旁边,就是沈时搴和祝肴的留言。
霍时寻沙哑着大声道:“爸,爱是相守!你为什么不把以前的事告诉她!你们也可以在一起的!”
霍宵抬手,指尖缓缓抚过留言墙上祝肴的名字,漫不经心道:
“爱有很多种。”
“成全,是其中一种。”
肴,双刃下一个“有”字,这是霍宵当年给她取的名字,是他对祝肴在无论何种艰难境地中,也能耀眼生存的期盼。
霍时寻陡然怔住,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凭什么呢!
凭什么别人的爱是相守,父亲的爱就得是成全。
“爸,我想不通,你能接受,我都不能接受……”
“砰”——
远处炸裂的礼花声震耳欲聋,将霍时寻的话止住。
五彩的纸片在湖边纷纷扬扬。
霍时召和爱人在湖边开怀地和宾客们一起跳舞。
祝肴和甜甜也早被拉了过去,沈时搴挽着祝肴的腰,浪漫又亲昵。
欢欣愉悦的氛围充斥在空气中,人人脸上都笑意生动开怀。
霍时寻看着远处庆贺的众人,又回头看向父亲。
父亲已经转身离开。
父亲能听见音乐,能听见不远处的欢呼,甚至应该能分辨出他心爱的泱泱欢笑的声音。
但父亲压抑着所有的情绪,压抑所有情感。
一个人形单影只。
此刻美妙的音乐,也像是在欢送着父亲的离开,仿佛他就是这个世界最多余的一个人。
对了,父亲说等他看完日记本,就会嘱咐他什么!
霍时寻赶紧拿出日记本,泪眼模糊中,翻开父亲日记本的最后一页。
-
今天是几月几日来着?
我早已分不清了。
我只知道今日郊外夜晚的风很冷。
冷风里,夹杂着父亲和大哥鲜血的味道。
我想自杀,却失败了。
我被时搴救下,昏迷中又被泱泱唤醒。
我这一生真难。
连死亡,都不能如愿。
当我睁开眼,姐给了我那颗药。
那颗三年前,我欺骗她我已吞下的药。
接过那颗药,这次真的吞了下去。
我能感受过往走马灯一样的从我脑海中闪现,又紧跟着模糊。
姐不忍心,她哭着跑出了门去。
在她出门的一刹那,我起身,冲进了洗手间。
我惊恐又疯狂地用手指捅进喉咙,异物的恶心感让我瞬间将胃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吐了多久。
只知道最后我早已没了一丝气力,瘫坐在马桶边,连哭都发不出声音。
我怎么能忘记呢!
我答应过泱泱的,让她忘记,由我来记得。
哪怕这些回忆只会给我带来无尽的痛苦,我也要记得。
因为没有人记得了……
时搴忘记了。
泱泱忘记了。
如果我再不记得,那我和泱泱的所有就成了虚无的泡影。
再无一丝踪迹,仿佛从不存在。
而我绝不允许!
我紧紧握着那串佛珠在手里,它的魔咒似乎正在应验,但我无所谓,哪怕这一切对我是枷锁,我也偏要不死不休!
再让我贪心一次。
就最后一次。
我要守着我和泱泱的记忆,无论我生,还是死。
就算死亡后,我也要带着我和泱泱的记忆,融进骨灰里,长久地陪伴守候在她的身边。
无论怪我偏执也好,怪我纠缠不休也好,我也偏要如此!
算我卑微地祈求,请让我死后的生生世世里……
骨灰与她同寝同墓,再无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