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廉努力这么多年,终究做成了他想做的一切,也完成了母亲的遗愿。
明明自己该释怀了,该满足了。
可此时,随着血液往身体外涌,身体和一颗心都是无法填补的空虚。
甚至霍廉感觉不到这几十年来,自己是否真实存在过。
霍廉看向霍老爷子。
那是他的父亲,是小时候将他双手托举起,笑着叫他宝贝儿子的人。
他看向霍宵。
那是他的同父异母的四弟,孩童时仰着脸崇拜地喊他大哥,会花几天几夜做手工汽车模型送给他做生日礼物。
他再看向霍心瑜。
霍心瑜扑到他身上,哭着喊“大哥你糊涂”,这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小时候的她可爱呆萌,最喜欢吵着他抱,贪玩的她每次跌倒了摔伤,都要爬进他的怀里,撅着小嘴委屈地喊“大哥替心瑜揉揉”。
这十几年来,霍廉从不会刻意想起他们的过往。
因为他们是仇人。
可他不曾想到,在死亡的最后一刻,脑海中扭曲着脸要他“一定复仇”的母亲的脸庞,逐渐模糊。
而父亲、二弟、三妹、老四,甚至那个在霍宅里名义上的他的母亲,他们与他的点点滴滴,越发清晰,像抽象的连环画,从他眼前闪过。
那位他霍宅名义上的母亲,曾抱他在怀里,亲他的额头,笑着对他说:“廉廉真可爱,妈妈想你一辈子健健康康,快快乐乐,不沾世俗,不惹尘埃,干干净净,简单、幸福,平安……”
霍廉活了四十几年,却在临死这一刻,突然懂了两个母亲的不同。
一个母亲用爱绑架他的一生。
一个母亲一生只对他付出爱。
而他在二十几年前的那个雨夜里,悄悄将只想他“幸福平安”的母亲推下了悬崖。
罪孽深重的他,在这人生最后一刻,坚定的信仰崩塌。
突然无法分辨对与错。
霍廉无声地喊:
“妈……”
他也不知道,喊的是生母,还是养母。
霍廉最后一口气息缓缓落下。
霍心瑜无力地蹲瘫软坐在地上。
从看到大哥的惊喜,到知道始作俑者是他的震惊,再看亲眼见他死在眼前。
霍心瑜无法接受,甚至还反应不过来,为什么事情就突然发展成这样!
可现在最难受的会是她吗?不是。
霍心瑜僵硬地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霍宵。
当年叶家在学术界声望极高,书香世家,满门高知。
与商界霍家门当户对。
霍宵与叶行泱的娃娃亲,本会成为一段佳话。
“老四……”霍老爷子缓缓跪下在霍宵面前,苍老的脸庞是无可挽回的愧疚和绝望,眼泪纵横:
“是我没有教好你的大哥,是我铸成大错,害你这十几年日夜煎熬,也毁了你的姻缘。”
早在霍廉面具落下的那瞬间,霍宵就清楚了所有。
他以为在这场变故中是受害人的大哥,原来是这场变故的谋划者。
他无比思念又深感愧疚的人,却是狰狞着毫不迟疑向他插刀的人。
霍廉借刀杀了叶家十几口人,又搅乱了霍家,做下一场声势浩大的局。
霍家、叶家、还有他的泱泱,全是牺牲品……
面对已老态尽显的父亲,霍宵神色恍惚地道:“爸,起来吧,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
是再无回转、绝无退路,也是霍宵对命运的无可奈何和轻嘲。
他转身,一步步往草地外走。
昏沉的头脑中,只有火车的呼号与轰鸣,又再一次从远方传来,像在给他指引着一条路。
“砰”——
在他身后响起一声枪响。
“爸!”霍心瑜撕心裂肺的声音传来。
“老爷子!快,快送医院!”
“不行了!老爷子已经不行了!”
“老爷子!”
霍老爷子没有任何征兆的开枪自杀,众人惊慌哀恸的声音此起彼伏,哭声凄厉。
霍宵脚步没停,反而更快。
他朝前走,朝火车来的方向,眼眶发沉发酸,猩红吓人。
火车已在几步远外。
霍宵闭上眼。
平静地迈步向铁轨上……
“霍宵!”
祝肴颤抖的声音响起。
她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拽住霍宵往后拉,两人跌倒在地。
“呜”——
火车在这瞬间呼啸而过。
祝肴吓得手脚都发软,大声吼道:“霍宵!如果我晚一秒,你就死了!”
“泱泱……”霍宵眼底一片猩红,语调却平静:
“没关系的,我们现在是在梦里,这梦太苦了,泱泱,你以前也很苦,我们在梦里‘死’去,就能在现实里活下来,你别怕,我陪着一起。”
祝肴张唇,怔得嗓音在抖:“你是失忆,还是失心疯,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祝肴,不是你的泱泱……”
“你当然是我的泱泱,我怎么可能会认不清我的泱泱。”
霍宵高大颀长的身躯蹲到祝肴身前,凝视着眼前他深爱的人,声线磁性悠长:
“哦,不对,泱泱已经有了另一个人陪伴,我已将你交给了他。”
“你在梦里现在很快乐,只有我一个人痛苦而已。”
“在这梦里,我失去了大哥,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十五年,还失去了你……”
“那我一个人走就好了,别怪我丢下你,不是我要丢下你,是这梦境已经崩塌了,压得我喘不过气。”
霍宵的话,祝肴听不明白。
可她清晰看见了霍宵眼中对生的厌倦。
和对死亡的极度渴望。
“霍宵,发生什么了,你告诉我,你别冲动,你有什么想不开?”祝肴拽住霍宵的手腕,才反应那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她赶紧从衣服里掏出那串佛珠,抖着手替霍宵戴上,声线紧绷着道:“这、这是你的佛珠!你总有其他什么信仰的,总还有放不下的事。”
霍宵低头,眸光凝视着佛珠。
这是对他十几年的桎梏,是勒住他脖子让他十几年无法呼吸的枷锁。
霍宵将佛珠取了下来,握在手中,苍凉地苦笑一声:
“泱泱,我的信仰是你,放不下的,还是你。”
“但我懦弱,我无能,我撑不住了……”
这三年假装失忆、假装正常人,比那十二年更耗费他的心力。
今日才知一切努力注定成空,他的一切煎熬不过是大哥复仇下不值一提的收获之一。
这个噩梦好可怕。
这个噩梦,也困住他太久了。
此刻的心脏连跳动都缓慢,血液也僵硬,头脑昏昏沉沉,他感觉得到噬骨焚心的痛,但又不知这痛是从哪处来,又在往身体哪处去。
他此时试图想回忆起这个噩梦的起源,但转眼眼前已成空茫一片。
只有小时候泱泱巧笑嫣然的画面。
如梦如幻,真假难辨……
另一条轨道上,火车急速而来。
霍宵起身,将佛珠紧紧攥在手里,最后看了一眼祝肴,眸光平静道:
“泱泱,”
“以后你要万事如意,喜乐安宁。”
“以后我想化为风雨,化为尘土……”
祝肴早在刚才吓得手脚发软,此时连站都站不起来。
在她还来不及反应时,霍宵再次淡然往前,踏上冰冷的轨道,面朝呼号而来的火车……
泱泱。
以后我化为风雨,化为尘土……
落在你身边,落在你眼前。
以另一种方式在这吞噬我血肉的梦境中,静谧而长久地陪伴你。
我亲手替你和时搴铺了十几年的路,终于在此刻,踏上我早想走的路。
请你恭喜我。
一如你和时搴大婚那晚,我在某一个瞬间,也曾真挚地恭喜你们。
只可惜,你早已记不清那门娃娃亲。
你也永远不会再想起,你长大后,本该是我霍宵的枕边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