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隐寺山脚下。
一位仙风道骨的师太双手合十,“霍施主,是从今夜开始,还是从明日开始。”
“善缘师太,从此时开始。”霍宵站在高高台阶下,目光淡淡。
霍心瑜、谢名、慧空在几步外,撑着伞。
善缘师太点点头:“通往大殿共九九八十一处台阶,每处台阶共七七四十九阶,霍施主,请吧。”
霍宵缓缓跪下。
膝盖落向冷硬的石阶。
小腿处的髓内钉随着重力在骨髓间震颤,带来钻心蚀骨的疼。
霍宵微微拧眉,冷汗与雨水融为一体。
他双手匍匐向前,额头磕下。
“砰”——
轻而沉闷的响。
“砰”——
两声。
“砰”——
三声。
他直起上身,膝盖抬起,又落向下一级台阶。
磕头、起身、跪行向前……
在这巍峨高挺的山间,蜿蜒台阶如巨龙盘旋而上。
层层叠叠,抬眼看去,在雨中,甚至看不到延伸的尽头。
霍宵在这如绵延不尽的台阶中如沧海一粟,渺小又虔诚。
台阶共3969阶。
3969阶!
霍心瑜突然扔掉了伞,让自己也和弟弟一样,置身这雨中。
“老四!别跪了!这是3969级台阶!不是39级!”她缓缓走向前,“噗通”一声跪在霍宵身边,在暴雨中嘶声哭吼道:“你每年不眠不休,也要两天两夜。你的腿还没彻底好,你是要让自己的腿废了吗!”
霍宵并未停。
他怎么可能停呢。
这是老爷子要他必做的事。
做一年,慧空顶着的叶行泱身份,“叶行泱”才能多活一年,他的泱泱才能完美隐在背后。
霍宵:“姐,已经十二年了,快了。”
他这十二年,不敢有一分懈怠,不敢有一分差错,眼看就快了,怎么可能不做?
如履薄冰,黑暗中独行十二年,终于要见天光。
“老四……”霍心瑜指尖死死掐进掌心,眼泪大滴大滴落下。
可是晚了!
已经晚了!
他的泱泱已经另嫁,将是霍宅新妇,将是他的侄媳!
可霍心瑜懦弱,说不出口,她不敢面对弟弟与侄子反目的那天。
霍心瑜心口绞痛,无助和绝望涌了上来。
一阶,二阶,三阶……
十阶。
百阶。
千阶……
霍宵层层跪行往前,西装磨破,膝盖处血肉模糊。
膝盖才刚迈向下一阶,雨水便将刚才的血迹冲刷干净,留不下一点痕迹。
霍宵摸了一下额头。
冰冷的手心里,触及到的,是滚烫到吓人的热度。
大病未愈,雨水又浸透了他的衣服,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身体。
头脑逐渐昏沉,高烧来势汹汹。
霍宵想,他不能昏过去,还剩下两千多阶……
还好手术后的髓内钉,此时移位,尖刺冲击骨缝。
噬骨焚心的疼痛,让他格外清醒。
冷汗从后背冒出,逐渐压垮了霍宵挺直而坚实的腰。
“轰隆”——
一道闪电劈开浓厚雨夜。
照亮山间霍宵寂寥孤独的背影。
-
“轰隆”——
闪电透过小院的窗,落在已熟睡的祝肴脸上。
祝肴脸上有细密的冷汗,眼角有泪水滑落。
这是梦。
她明明知道自己是在梦里。
可满地的血,满地的尸体,雨水冲刷鲜血满地,触目惊心。
祝肴站在这处陌生又熟悉的别墅后院,明明心里只有怕,可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突然,两个男人冲进后院,径直走到她眼前。
祝肴吓得往后退。
两个男人却蹲身,掀开了她脚下的草皮,打开了草皮下隐藏的地窖门。
随后,将里边的女孩子拉了出来。
下一秒。
祝肴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那个女孩子。
她被压着双肩跪下。
听见两个男人大喊:“老爷子,找到他们的女儿了!”
别墅里,呼啦啦出来好多人。
大雨倾盆,雨幕里那些人的样貌模糊,祝肴看不清。
只隐约可见领头那人身材高大,手中拿了一把冰冷的匕首,匕首相比枪,更能有血刃仇人的快感,也更能悄然无声杀人。
知道自己是在梦中,祝肴并不怕,昂着脑袋瞧那人。
男人拿着匕首,没有一句废话,俯身插向祝肴的心脏。
突然,一道少年的身影挡在祝肴身前,瘦长的手一把握住刀刃。
“你让开!”
祝肴听见男人的厉吼,那声音沙哑,又悲戚……
“爸,别伤她。”少年握着刀刃,鲜血从手心流淌,他跪在祝肴身前,将她护在身后。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你大哥呢?你要留她一条命!那你大哥的命,谁来替他求情留下!”男人声线颤抖,嘶哑难听。
“爸,我替她赎命,我下去陪大哥。”少年的哑着声一字字道。
话落, 少年闭上眼,握着刀刃,刺向自己的心脏。一寸寸的刀尖像是慢动作般,逐渐没入少年的胸膛。
鲜血从少年胸膛流下,滴落在早已满是鲜血的地上。
少年转回身,深邃而沉重的双眼紧紧盯着祝肴。
他张了张唇,像是说了什么。
可祝肴听不见。
她唇瓣颤了颤,喉咙里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有眼泪缓缓从脸颊两旁落下。
少年在祝肴面前倒下,高瘦的身体静静躺在满地血泊中。他的面容在雨中看不清晰,仅有模糊的轮廓,在祝肴眼底唯一清晰的,只有少年胸膛的血,让她头脑发沉,心脏失律。
祝肴浑身发冷。
男人声嘶力竭地哭嚎,扑向少年,将他打横抱起,冲出后院。
祝肴颤颤巍巍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温热的眼泪又汹涌地流出。
她明明知道这是梦。
可心里还是难受。
难受得要命!
她起身,脚步踉跄,朝少年消失的方向跑去,可越跑前方越模糊,没有路也没有了雨,只有空茫茫的一片,仿佛要将她永远困在这里。
“祝肴……”
祝肴缓缓睁开眼,大口喘着气。
入目,是沈时搴清冷的眸。
“说吧,怎么又哭了,”沈时搴嗓音勾着一抺笑意,俯身亲了下她濡湿通红的眼尾:
“谁欺负我家沈太太了,我找他去!”
“我只是做了一个梦。”祝肴喃喃道。
“梦里欺负你,也不行。”
沈时搴一手撑着脑袋,侧躺着,薄被从胸膛滑落,露出线条硬朗完美的线条。
他修长指尖点了点了祝肴的额头,“说说,做了什么梦?怎么你还懵的。”
窗外大雨瓢泼。
寒冷沉寂。
室内轻言细语。
温情如春。
往日,沈时搴稍一逗弄祝肴,祝肴再低落的心情也能平复。
可祝肴此时却依然心绪沉沉。
她掀开被子,光脚踩上木地板,走到窗边。
月亮藏在层层云后,不见踪影。
雨夜浓稠如墨,没有一丝光亮。
祝肴觉得心口发闷,推开了窗,风雨挤了进来,扑了她一身。
沈时搴起身迈步走了过来。
祝肴以为沈时搴会让自己关上窗户,别沾上雨滴。
毕竟她现在这举动。
无理且幼稚。
沈时搴却只是替她披了一件外套,从后拥着她,陪她一起。
他吻了下祝肴的发顶,散漫慵懒扬唇,宠溺轻笑: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我家沈太太真有情调,学古人半夜赏雨,”
“啧,怎么办……”
“今天又是被沈太太迷得晕头转向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