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伟两口子这些年尽在传闻的风口浪尖打转,也都习惯了。郑伟对人们褒贬不一的评价也不介意,他还忙着给女儿取名字呢!
林海英来下奶时,对邱鹿鸣说,“别听他们瞎起哄,其实没一个女的不羡慕你的,连我都羡慕呢,你别看俺家明君一直对我挺好的,可我生孩子那天,待产时他居然睡着了,还打呼噜!还有,孩子一抱出来,他就只顾抱着他儿子傻笑,连我推出来都没注意......”
“老马够行的了,你月子里连地都没下过,人家跟伺候皇太后似的。”
“哼!”林海英笑了,随口说,“鹿鸣你家小丫头是两千年出生的,正好跟我儿子属相相合,要不咱俩噶亲家吧!”
郑伟实在听不了这个,冲进去,“不行!这得等你儿子长大了看看品行!”
林海英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哈哈大笑。
“笑什么笑,你跟老马说,不许打我闺女主意!”
女儿的大名是岳父取的,叫郑修俟,老爷子取“君子居易以俟命”之意,希望外孙女,不断修正行为和修炼心性,安静平和地等待时机。
他只得了个给女儿取乳名的资格,其实名字早就想了一堆,但见到女儿第一面的时候,他低头看着粉嘟嘟的一团,忽然脱口而出,“娇娇,娇娇!”
媳妇觉得土气,但岳母举双手赞成,于是女儿的小名就叫做娇娇了。
为了迎接女儿的出生,郑伟早买了录像机和照相机,家里的录像带和相册高高摆了一摞。
娇娇五个月时,无意识冒出一句爸爸,郑伟连声应着,声音都哽咽了。以后的日子里,郑伟逢人就炫耀:我姑娘先会叫的爸爸!
娇娇大一些,喜欢各种亮晶晶的贴纸,郑伟的新车里外都贴满了卡通人物,他居然就开着这车到处跑,连嘉阳的老太太都认得这辆花花绿绿的车。
再大一些,又迷上了妈妈的高跟鞋,和化妆品,不仅把自己画成大花脸,还给爸爸也画了烈焰红唇,头上还扎了两个小鬏鬏。
娇娇四周岁才上的幼儿园,那时候她已经会准确表达情绪和要求,也可以自己吃饭、大小便,还会背一百多首诗词,也会背汤头歌,一开口就是尽管如此、我认为,或者岂有此理、总而言之什么的,逗的全家人捧腹大笑。
娇娇没有哥哥在身边,她上下学全是郑伟接送,专门防范那些讨厌的小男孩。郑伟郑重跟媳妇说,“娇娇是公主,不是因为有王子喜欢她,重要的是她爹得是国王!”
“所以呢?”
“所以我得加倍努力,让王后和公主一直过着幸福的生活!”
邱鹿鸣点点头,赏了国王一个吻。
郑伟盯着媳妇的耳朵,“咱娇娇的嘴巴像我,眼睛像你,耳朵也像你,厚嘟嘟的像个小元宝,就差耳后那个红点了。娇娇小时候就常常揪着耳朵说,‘没有,没有’,她的意思是妈妈有,我怎么没有。”
“这个是胎记,一出生就有,这些年稍微变大了一些。”
“哎哟,多亏长在耳朵后面,要长在脸上,也是个麻烦呢!”
“长脸上你就嫌弃我了?”
“哦不不不,长哪儿我都不嫌弃!”
“我偷听到爸妈说,我妈怀我时,最初我爸诊断是双胞胎,谁知后来又变成单胎,我妈还取笑他医术不精呢。”
“那,另一个胎儿变成胎痣了?”郑伟突发奇想。
“我不知道。”邱鹿鸣摸摸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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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一中84届学生举行毕业三十年聚会,很多去外地发展的同学都赶了回来,在嘉阳的同学也几乎都参加了。
这种聚会,一般都是混得好的几个人张罗,都四十多岁了,有人衣锦还乡,有人官运亨通,有人财源广进,有人落魄无奈......
钱海涛当兵一年多就考上了军校,如今正团职转业,退休金一万多,还在大学做兼职教授,工资也是一万多,他一身正气,气宇轩昂,一打眼气质上就与大家截然不同;
钟艳秋高中没毕业就去了大连,先是住亲戚家,后来到日企工作,三班倒极为辛苦,一做就十几年,后来年龄大了,提了职务,还自学了日语。现在就等着五十岁退休了。
白小静作为知青子女,也早早回了上海,读了夜校,现在是会计,在一家小公司朝九晚五的,工资不高,但很安稳。她丈夫是上海人,动迁时得了一笔钱,她的户籍一直落在姥姥家的老房子上,前年动迁,也得了一套房子,虽然在浦东,但也值个两三百万。一个人,不缺钱的话,就会少掉90%的烦恼,她眉目淡然,一直微笑着坐在桌边,仔细打量着每一个人。
李洋在南京开了一家小公司,专营办公用品,但一直哭穷,说车贷房贷是负担,儿子读书、妻子穿衣也要大笔支出;乔爱华在做微商,开口闭口都是产品和业绩,还满场飞地加微信......
留在嘉阳的同学,很多都在体制内,男生大半已经秃头,且拥有将军肚;还有些做生意,比如开饭店,服装店等,另外还有一个做了村支书的男同学,以及一个“大地主”也来了。
除了徐振华,还有许多同学没来参加聚会,一些是一直没能联系上,一些在群里说最近太忙,脱不开身。
两厢对比,留在嘉阳的同学,与出去到各大城市打拼的同学之间,精神面貌是有着巨大差别的。
留下的同学,明显更安逸,一个个都更善于喝酒和搓麻,但衣服全是名牌,首饰也齐全。
出去打拼的同学,衣着都很休闲,大家稍显疏离,很有边界感和分寸感,男生谈论国际局势,国计民生,女生也没戴太多首饰的。当然,他们的脸上还带着不自知的优越感,有几人还居高临下地指导同学买哪一只股票和基金,并为其指明人生方向。
酒过三巡,很多同学都说想念故乡,以后要回来养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钱海涛端杯走到邱鹿鸣身后敬酒,“改天我登门跟邱大夫道谢,年初我岳父中风,多亏邱大夫救治,现在行走无碍,不仔细看,跟常人无异。老头逢人就夸邱大夫是神医!”
“过誉了,我父亲只是尽了医者本分,其实并不是所有中风患者都能恢复得那么好,主要还是你岳父的信任加上他身体底子不错。我父亲一直夸你岳父是最听话的患者,让忌口就忌口,让早睡就早睡,让锻炼就锻炼,丝毫不打折扣。”
“哈哈,老头已将邱大夫的医嘱奉为圭臬,家人只要说邱大夫吩咐的,他立刻就听话。嘉阳人有邱大夫,真是莫大的福气!”钱海涛一饮而尽,又说,“我听说很多医院高薪聘请邱大夫,都被他拒绝了,所以,每年都有很多患者,专程赶来嘉阳求医。”
“是的。”马明君接口说,“这些年,很多人赶去哈尔滨上海看病,外地也有很多人专程赶来嘉阳小住一段时间,邱大夫诊所附近的小旅馆就有十几家了,太平村也有几家搞成农家院,租给患者,都形成一个小规模商业街了。毫不夸张地说,邱大夫以一己之力,带动嘉阳经济发展,实在是一个奇迹啊!前年有个杭州知青专程返回嘉阳,找邱大夫看病,痊愈后留下一大笔钱,但邱大夫都捐给太平村,修了路,修了桥。这些年,他还一直给养老院义诊。贺老师和邱鹿鸣办的培训班,收费也是良心价,这些年,不知道帮助了多少孩子!”
“积善之家啊!”
“邱鹿鸣还给我儿子辅导过俄语呢!”
杨大伟带头鼓掌,忽然冒出一句,“好!我给邱老爷子捐十万!”
大家齐声叫好,跟着鼓掌,“杨总好样的!”
杨大伟盯着邱鹿鸣看了好几眼,郑伟老大不乐意,“嘎哈?你咋老看我媳妇!”
杨大伟瞪他一眼,“你媳妇好看!看看又看不化!我说老邱!你咋一点儿没变样!”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到邱鹿鸣身上,说一点儿没变样,的确是瞎话,但她的确比身边的秦慧芳和其他女同学都显年轻。
邱鹿鸣过了四十二岁后,慢慢比从前胖了七八斤,脸也圆润饱满,上挑的眼尾微微下垂了,使得整个人显得更加柔和娴静,尤其一双细白的手,伸出来,跟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没什么区别。
郑伟一直为此十分得意,二十年前,媳妇年轻漂亮,是他眼光好,二十年后,媳妇还年轻漂亮,那就是他的功劳!
邱鹿鸣摆摆手,“我又不是女妖精,到这个年龄了,怎么可能不变样,是化了妆的原因。”
鲁家明已经喝到半醉,嘻嘻笑着说,“其实老邱之所以年轻,是因为采阳补阴了!哈哈,你别看老郑挺大个子,现在没准儿人都被榨干,成为真正的痿哥了,啊哈哈哈!”
“鲁家明你是不是欠揍了?三句话不到就下道!”郑伟威胁地看着鲁家明。
邱鹿鸣看了郑伟一眼,微微摇头,示意他别和酒蒙子一般见识。
“你有能耐就打死我!打不死我你就是个王八蛋你!”鲁家明自斟自饮,又干了一杯。
一时间,酒桌上,再无人搭理他了。
钟艳秋好奇地问邱鹿鸣,“哎鹿鸣,你用的啥眼霜啊?”
“她不用眼霜。”秦慧芳替邱鹿鸣回答,“据说是靠饮食和......睡觉。”
“看看,这公务员就是会讲段子!”立刻有人来了兴致,“那你倒是展开说说,这睡觉是怎么个睡法,是一个人睡,还是两个人睡,是白天睡,还是晚上睡,是在床上睡,还是......”
秦慧芳粲然一笑,“是既要一个人睡,也要两个人睡,既要白天睡,也要晚上睡,既可床上睡,也可......车上睡!”
轰~大家听到“车上睡”几个字眼,都开心地笑起来,气氛居然达到前所未有的热烈程度。
马明君失笑摇头,对郑伟说,“我就说老秦才是最适合张罗这次聚会的,你还不信!”
郑伟也无奈地笑,“这话题要是男生挑起,准说咱们低俗下流,换女生随口一说,就他妈成幽默了。真没场说理去。”
郑伟、马明君和另外两个男同学,共四人,是这次聚会的发起人,他们足足筹备了一个月时间。
郑伟在单位是中层干部,自家的电器商店生意也不错,从前是卖电视机为主,现在改为卖手机为主,兼营一些小家电。但现在受电商冲击,他的家电收益要倚靠一些单位的工会的福利发放,虽然常常搞些促销活动,吸引消费者,但效果也不甚明显。
马明君是一派春风得意,他自移动业务从邮电局分离出去,就做了移动公司的经理,如今已调到省公司做了副总,在哈尔滨安家落户,儿子大学一毕业也进入了移动公司。
杨大伟那厮,上辈子一定是头种马,这辈子阅女无数,小三小四,小五小六,越来越年轻,儿子女儿,婚生私生,造了一群。
他是从杭州赶回来聚会的,此刻已经喝到位了,指着郑伟和马明君说,“男人天生就是好色的,天生就是追逐权力和美色的物种!怎么可能只守着一个女人过一辈子!那实在是太他妈蠢了!老子这辈子算是值了,他妈的要女人有女人,要钱也有钱!”。
杨大伟很有财运,当年在秦慧芳大哥家玩真心话大冒险时,他许愿说要“做个百万富翁”,他果然做到了,资产应该有个几千万了,但是大半也都花到了女人身上。
郑伟和马明君对视一眼,谁都没接杨大伟的话。
秦慧芳忽然开口问他,“杨大伟我问你,你得到过女人的真爱吗?”
杨大伟的笑凝固在嘴角,半晌说,“那玩意儿值几个钱!”
秦慧芳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聚会结束,许多人都喝醉了。
鲁家明是第一个。这几年,他酗酒的次数明显减少了,他的二婚妻子第二胎给他生了个儿子,今年满周岁了,鲁母走到哪里都要抱着孙子。但鲁家明依然戒不了酒,时常就要喝一些,不喝就手抖。今天又醉了,嘴里嘟囔着慧芳啊慧芳,然后胡言乱语,被马明君拉出去,找个相熟的出租车送回家去了。
秦慧芳看鲁家明的眼中,有愧疚,也有厌恶,她身上已有明显的官威,板起脸来,让人不敢靠近,她跟邱鹿鸣道了别,懒得再搭理其他人,直接开车走人了。
杨大伟也醉了,他大喊着,“啥是真爱啊,哈哈,啥是真爱!我他妈怎么不知道啊!啊哈哈哈!”
邱鹿鸣对郑伟说,“慧芳够狠的,一锥子扎他心窝子上了。”
“该!老秦现在过得挺好的,还多亏他当年把她和老鲁给搅和散了。”
“你还记得当年李璐看杨大伟的眼神吗?”
“啥眼神?。”
“小姑娘满心满眼都是他,眼神充满爱慕和崇拜,可惜老杨没有珍惜。现在的李璐,心如死灰,形如槁木,眼中里再无一丝波澜了。”
郑伟示意她看韩美芬,“再看那位。”
韩美芬在笑着跟几个同学说她儿子的事情,她儿子大学考到南昌,毕业在那里找到工作,但最近被韩美芬以死相逼,只得考回嘉阳做了公务员,并与南昌当地的女友分手了,听说最近这嘉阳找了个对象,已经谈婚论嫁了。
韩美芬对儿子非常满意,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只是四十七八岁的年纪,面相已如老妪,带着一种不可忽视的苦相,越发神似她那已经去世的婆婆。
邱鹿鸣说,“美芬这些年不愿与我接触,她要找那些同样被婆婆压制的女人寻找共鸣,如今终于熬死了婆婆,儿子也孝顺,连笑容都真切了,她终于迎来了人生的高光时刻。”
郑伟心中感慨,岳父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财富和爱,永远流向已经拥有它们的人们,有钱的人越加有钱,幸福的人越发幸福。
好比母亲对呦呦无论多么不满,考虑到邱家和儿子的护短,也只有客客气气的份儿,而韩美芬这个可怜的人,自小被家人忽视,到了婆家便更加被无视。
但此刻韩美芬笑容里的幸福,又是那么真实。
其实,幸福和快乐,是非常抽象化和个人化的东西。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