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智,一九六七年七月生人,四十二岁升任嘉阳县主管刑侦副局长,四十九岁任汤县公安局长,五十五岁调入伊市政法委任副书记......
从一个毫无根基的退伍兵到今天的成就,谢智很满足,他一直说自己没有从政的野心,是命运一步步推着他走到今天的。
他的个人档案里,很是有着几张嘉奖令:当兵时的集体二等功,个人三等功;嘉阳县男子万米新纪录;嘉阳县优秀民警、省优秀民警、全国优秀民警。
他还因抗洪和扑灭山火获得过表彰,并因协助外省兄弟单位抓捕重要案犯,提前晋升了警衔。
如今职位清闲,虽没到退休年龄,但也已经基本过起了退休生活。
从前的领导和同事陆续有人落马,他还稳如泰山。
他并不怕,因为自己站得稳,不是站队正确或者人缘上好,而是这一路走来,他摒除杂念,自律自觉,没有经济问题,没有徇私枉法,更没有花边绯闻!
随着年龄增长,他自认性格已愈发沉稳内敛,处事也更加妥当老练,还时常将自己的人生领悟,讲给在哈尔滨做公务员的儿子听。
妻子黄雅莉是他的初恋,相伴至今,两人三十多年没有红过脸,堪称模范夫妻。
只是近几年来,黄雅莉进入更年期,性格发生不小的变化,莫名开始频繁提及年轻时的事情,不是抱怨坐月子时婆婆对她不够好,就是骂他有贼心没贼胆偏要扯到什么前世救命恩人身上......
提到救命恩人,那必然有关好友邱默识的妹妹邱鹿鸣了。
他这辈子帮过很多人,也救了几个人,但救了两次的只有邱鹿鸣。邱默识对他万分感激,他就随口说了句客套话,却被这小心眼的女人当了真,记了这么多年。
时光一晃就过去了三十多年了,那时候,邱鹿鸣很冒失地在上班路上拦住他,大胆直言示爱,吓得他语无伦次,心里慌乱得不行。
他知道这个小姑娘自小任性妄为,这些话大概做不得真,但也还是免不了因被少女注目喜欢而有些许虚荣心的满足。
那一席表白的话,其实是照亮了他灰暗无光的整个青年时代的,连从前学生时代的迷雾都吹散了。他与邱默识是好友,也正是这个好友的耀眼光芒让他永远显得黯然失色,家境比不过,成绩比不过,相貌个头也比不过,一群人走在一起,所有女生的眼中就只有邱默识。
他强撑着若无其事与邱三相处,做出潇洒无所谓的样子,没人知道他常常要独自慢慢消化负面情绪。就是那时,黄雅莉走近了他,他发誓一生不会辜负于她。
但那天邱鹿鸣的表白,还是让他在惊愕之余,有七分窃喜三分满足。——她有三个优秀拔尖的哥哥,却看上了自己,那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说,自己比邱三更优秀?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现在刚刚进入公安,可容不得一点差错啊!
他清楚自己的家庭条件、个人条件,清楚好友的性格和想法,也清楚邱鹿鸣并不适合自己,重要的是,他已经有了女友,他也不喜欢邱鹿鸣,这个姑娘从小脑子就有些不灵光,怕是会影响后代的智商。
但面对那小姑娘灼灼的目光,他说不出直接拒绝的话来。
他太清楚邱鹿鸣在邱二邱三心中的地位了,这哥俩从小为了妹妹打过很多架,当然,也不能说单纯是为了妹妹,他们家在嘉阳举目无亲,一家子四个男人,看上去都文质彬彬,虽说父母受人尊敬,但小小子都好斗,不会打架免不了就被人欺负排挤。有些人就是这样,你但凡露出些怯懦来,他转身就敢骑你头上拉屎。
邱二邱三自小就是能讲道理就讲,听不懂道理的就打,不惜代价地打,务求一击即中,一次打服。
尤其邱二长的太好,更是惹得许多男生都想揍他,邱二毫无畏惧,宁肯毁容都要跟他们干到底,邱三也是,宁可被人告到母亲那里,回家打得手心肿起,也要将人打服。几次下来,邱二邱三都以悍勇出了名,之后基本没人再惹他们了。
所以,即便是哥们,如果处理不好邱鹿鸣的事情,他也容易让邱二邱三给收拾了。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他做了一辈子最为怯懦的事情,他开始躲避邱鹿鸣,上下班与她错开时间,路上远远看到一个像邱鹿鸣的人,就立刻绕路躲开,在单位也不敢面对邱二。
好在小姑娘很快放手,再无纠缠。
果然是三分钟热度,他无比庆幸自己的清醒。
邱默识自然是知晓此事的,但他从未提及,这件事就像是被风沙掩埋的石头,了无痕迹。
等救了邱鹿鸣和郑伟,他就觉出一点缘分的奇妙了。
就是那么巧,当年他跳下水,明明是想救自己弟弟的,结果救上来的却是邱鹿鸣;在哈尔滨领完奖,临时到伊市多做了一个事迹报告,就恰好遇见了考试回来去看秦慧芳的邱鹿鸣。
当时那个偷运木材的司机是被森警逼急眼了,才疯狂地撞向警车,然后殃及路上车辆。滚下山崖的那个警察受伤严重,在送医的路上就牺牲了,他庆幸自己当时随身带着警械,及时击毙罪犯,并控制了车辆。
邱三事后给他打电话,万分感激,承诺欠他一个大人情,说日后若有所求,力所能及的,绝不推辞。
他大笑,“自家妹妹,要什么人情!”
平心而论,无论车里是谁,他都会尽最大努力救人的,那毕竟是他的职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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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智发现,谢光读中学时的同学关系,与他当年大为不同。
谢光的同学很多是独生子女,他们虽然也以铁哥们互称,但却没有他们那么纯粹与坦诚了。
就比如他们高中那一撮六七人,一直到现在,依然是最纯粹的哥们(尽管他面对邱默识时常常自卑,但他自认心地坦荡,不影响友情)。
男人混世界,单打独斗是不可能的,怎么能没有朋友呢?
谢光还有二三好友,他的同班同学却有好多一毕业就不再与任何同学联系了,到儿子谢远更甚,他们思考一件事,永远只站在自己的出发点上,从不肯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
儿子谢远很聪明,也还算省心,倒是谢光,他绝对是父母专门生下给他添堵的,这孩子自小就聪明,却从不肯用功,总是惹祸,十七岁居然跑去跟大他八岁的邱鹿鸣表白!——还真是孽缘,又绕到邱鹿鸣身上了。
他揍了谢光几次,但不起什么作用。
到人家要结婚,谢光还是叫嚣着要去砸场子。父亲下岗多年,在家里愁眉苦脸,他给找了个打更的活儿,老头总算舒心一些,被弟弟一气,差点住院了。
邱鹿鸣这几年变化很大,他收回当年对她的判断,她的脑子绝对不比几个兄长差,在海关工作几年,又出国学习一年,见识增长了,处理起谢光的事情,也让人挑不出毛病,总归是比他当年强得多了。
唉,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啊!
想到这里,谢智无声叹息。
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如果想凭自身能力,改变命运,跨越阶层,实在是太难太难了!在这个号称人人平等的世界,其实处处都划分着等级!
他的父母都是工人,父母的朋友也都是工人,他们在干部跟前觉得自卑,在农民跟前又觉得得意,他们结交的朋友,几乎全是没有课上的那批人,时代和身份限制了他们的眼光和认知,并且越老越固执。
他当兵的时候,班里划分了城市兵和农村兵两个阵营,几乎互不来往,他算是城市兵,平时很会来事儿,但他想转志愿兵时,父母却不愿给他出钱出力,父亲觉得他能去砖厂木材厂做个工人也很不错。
是一场运动会的万米长跑,使他侥幸进入公安,但他又发现,编制、警衔、部门、工资等等也将人严格划分开来,单位内部暗暗涌动着一条无形的鄙视链。
他是真的羡慕那些父亲在事业上有一定地位的同学啊,比如邱默识,他的父母给了他们良好的基因和智商,他父母的朋友全是校长、局长或者医生、文化人,他父亲一向清高,却能舍下脸面给初中毕业的邱鹿鸣屡次调动工作;比如郑强,家里四个孩子,高中毕业全都进入电业局,还能出去上学,房子都不知道分了多少套。
同是小城居民,同是资质平平,就因为有个好爹,人生际遇就大大地不同了,真是让人嫉妒到抓狂啊!
他们兄弟本来起点就低,一点儿都指望不上父母。
父母一辈子与人为善,却没攒下几个钱,每个儿子结婚都能将他们洗劫一空。
父母住在城西的平房里,离街里很远。若不是谢智提升了副局长,他们还要一直住下去,而大哥谢勇,大概率也要一辈子都给领导开车,他帮大哥调动了岗位,提了干,还帮大侄子也安排了工作。
谢智为自己有能力改变家族命运而骄傲。
他是个理智的人,从不好高骛远,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什么。
现在他虽然没有太多实权了,但他很快就适应了职位和角色的转变,安心等待退休。
他给自己倒了一盅酒,抿了一口,觉得不错,索性一扬脖子都干了。
一来二去,竟然喝多了。
黄雅莉从卧室出来,皱眉道,“你可真行,自己把自己都能喝多了!”
谢智嗤了一声。
——女人就是势力,他在职位上的时候,妻子从来不说这怪里怪气的话,现在刚退二线几天,她就变脸了!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盅,喝干了。
脑子里叮的一下,似乎有什么灵光一现,他想起三十多年前,卢局长对他说,“有人推荐你去派出所,虽然编制一般,但总比现在的好,你好好干吧!”
又想起,邱鹿鸣回门那天,看到卢局长与邱大夫私下聊得投机,明显关系非同一般。
还想起,就在他以为自己止步于副局长时,在市局任技术处长的邱二给他打电话,给他指了一条明路,他起初还犹豫,因为需要撇下妻儿独自去人口多过嘉阳三倍的汤县,那里的关系网更加复杂多变,毫无根基的他心中没底,自己能胜任吗?
还是邱二,再次给他打电话,鼓励他大胆一点。
他就大着胆子去了汤县,没想到工作开展得还挺顺利,汤县的主管领导也十分看好他。几年下来,虽无宏大建树,但也无愧一方百姓了。最后,他调入伊市,举家搬迁。
现在这条线彻底浮出水面了,是邱家人在帮他。
他们是在报答他两次相救邱鹿鸣的恩情,呵,是啊,他们那样的家庭怎么可能欠着人情不还呢!
可笑他还一直标榜,是靠自己走到今天......
谢智又干了一杯酒,血液腾地升腾,他的脸更红了。酒瓶被黄雅莉劈手夺走,“你想喝死啊!”
谢智觉得妻子变得不可理喻,往日的温柔都因为自己的职务变动而消失。
黄雅莉也觉得丈夫不够体贴,自己一辈子为这个家付出,丧偶式婚姻那么多年,什么都不用他操心,自己到了更年期居然得不到他一句关心。
黄雅莉的手机响了,是儿子谢远从哈尔滨打来的,老两口立刻笑逐颜开,一起打开免提听着孙子稚嫩地喊着爷爷奶奶,黄雅莉哎哎地应着,亲啊肉的跟孙子聊天。
谢智眼睛潮湿,趔趄着回了卧室,他口中喃喃:不公平,这个世界就没有一天是公平的!
不过。我,也算对得起爹妈,对得起儿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