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安隐镜片后的眼睛,审视地扫过顾砚秋,肿着一座五指山的脸。
“这是出什么事了,顾老发这么大脾气?”
“一些家务事。”顾怀安掩饰地一笑,“让安先生见笑了。”
“你到我家做什么?”顾雨菲没好气地问。
“雨菲,不得无礼。”顾怀安喝住孙女,向安隐露出笑容,“安先生,怎么有空到家里来?”
安先生伸过右手, 接过手下递过来的长方形锦盒,一脸人畜无害的微笑。
“您想要的货,我都帮您准备好,顾老一直不来取,我只好帮您送来。”
“真是辛苦您了。”顾怀安顾不得理会顾砚秋,笑着抬起左手,“您里面请。”
抬起右手,示意手下等在门外,安隐笑着跟着顾怀安身后走进顾家大宅。
二人来到书房,佣人送上点心和茶水,退出去将门关紧。
安隐将手中的锦盒放到桌上,取出里面的画作打开。
走上前来,仔细看看桌上的画,顾怀安眼中露出掩不住的惊艳。
“《水月观音像》,安先生竟然真的把这幅画找到了。”
“答应您的东西,我当然不会食言。”安隐抬抬下巴,“这幅画就算是运费的预付款吧。”
听到“运费”两个字,顾怀安伸向画作的手掌,僵了僵,缩回身侧。
“安先生要我帮您查程伽罗的底细,我已经帮您查过,剩下的事情……我恐怕帮不上您。”
“顾老的意思,我的不明白。”
看一眼门的方向,顾怀安压低声音。
“安先生也知道,这两年海关查得越来越紧,我也老了,这把老骨头折腾不起了。”
安隐伸过手掌,一点点卷起桌上的画。
“这么说,顾老是不准备再帮我?”
“不是我不想帮您,我是真的有心无力。”
安隐卷画的手指,停住。
侧眸,从镜后片看向顾怀安。
“所以,顾老是在拒绝我?”
对上男人含笑的眼睛,顾怀安花白的眉,重重一跳。
“我真的不是不想帮您这个忙,其实……”顾怀安赔个笑脸,“以安先生的实力,想要带些东西出境,还不是易如反常?我们顾家实在是树大招风,只怕反而会给您添麻烦。”
“树大招风,原来顾老也知道。”
安隐将卷好的画装进盒子,啪得合拢盒盖。
转身走到窗边,环视一眼窗外漂亮的花园草坪。
“我记得,我第一次与顾老合作的同时,您还只是住在一幢小别墅里,现在……都已经住这样的大宅子了。”
男人缓缓转过身,一脸微笑,语气温柔。
“顾老今年也有六十几岁了吧?这个年纪,要是住进小房子,每天只是隔着栅栏看看太阳,和一群杀人犯、强奸犯一起排队领餐,您确实也不习惯。”
对方语气温柔,说出来的却分明就是威胁。
“当然了。住小房子起码还有命在,万一……”
安隐笑了笑。
抬起食指,推推眼镜中间的横梁。
“这样吧,等做完这单生意,我让您安安稳稳地金盆洗手。顾老觉得,怎么样?”
对方的潜台词,顾怀安当然听得出来。
乖乖合作,一切都好。
若是他不配合,安隐是不可能放过他的。
“这……”顾怀安笑了笑,“您这次要运多少货?”
“一百四十七件,总价值超过三十亿。”安隐弯唇,“老规矩,您占三成。”
顾怀安唇角抽了抽,眼神里明显有些惊愕。
对方这次要运的,竟然是这么大一宗货,这是顾怀安怎么也没想到的。
“安先生……”顾怀安吞了口口水,“程伽罗这几年在外面,到底做什么我是真的不清楚,可是,他毕竟是当过兵的,您真的确定,他不是警方的卧底吗?”
“顾老这是怕了?”
顾怀安:……
他能不怕吗?
如果交易对象是别人,顾怀安或许还可以放松一些。
那可是程家老三。
从小资容出众,远胜芸芸众生。
几岁时,就能将他自认聪慧的女儿顾砚秋,玩得团团转的程伽罗。
哪怕是他,都不敢说自己能是程伽罗的对手。
万一事情有什么闪失,安隐可以远走高飞。
顾家的根可是扎在燕京的,怎么逃?
程伽罗能给他机会逃吗?
“安先生。”顾怀安肃起脸色,“我提醒您,程伽罗这个人,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您和他打交道,可要多加百倍千倍的小心。”
“‘富贵险中求’这句话还是您告诉我的,顾老是真的老了?”
“我确实是老了。”顾怀安自嘲一笑,“不如……您给我几天考虑。”
“顾老儿孙满堂,想要安享晚年我也理解。”
安隐迈步走过来,将手中装着《水月观音像》的盒子,拍在顾怀安手上。
“这幅画算我送您的,晚上八点前给我回复,顾老,您可别让我失望。”
拉开书房门,安隐不急不缓地走出门去。
下楼坐进汽车后座,他侧眸扫一眼站在花园里的顾砚秋等人。
“顾怀安这个老狐狸。“安隐收回目光,“去仔细查查,顾砚秋到底出了什么事?”
刚刚看到他的时候,顾怀安明显有些慌乱。
顾砚秋肯定是做了什么,足以威胁到顾家的大事。
手下答应一声,启动汽车。
楼上书房。
目送安隐的汽车走远,顾怀安退后两步坐到小沙发上。
从身上摸出手帕,拭拭额角的薄汗。
“爷爷!”顾家孙子顾雨琛快步走进来,“我看安先生刚刚来了,是不是……又找您做大买卖。”
“一百四十七件,总价三十亿。”顾怀安道。
“咱们占多少?”
“三成。”
“三成?那不就是将近十亿。”顾雨琛一脸激动,“这次您带我一起去吧?”
“去什么去?万一出事,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您都这岁数了,也折腾不起啊。”顾雨琛转到他身后,帮他按摩着肩膀,“我这不是也想帮帮您的忙吗?”
“我还没想好,要不要接这个单子。”
“不是,十亿啊,您还考虑什么呢?这可是咱们远洋公司大半年的收益。”
“你知道卖货给他的是谁吗?”
“谁啊?”
“程伽罗。”
“程伽罗?”顾雨琛怔了怔,噗得笑出声来,“那个程老爷子整天道貌岸然的。原来,他们程家做得也是见不得人的买卖。”
“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有点不太对。”顾怀安眯起眼睛,“程赋荣这个人,一向刚正,应该不会做这种生意才对。”
“哎哟,我的爷爷!”顾雨琛坐到他身侧,“那都是给外人的看的,如果不是做这种买卖,他们程家能混到现在这样?”
顾怀安皱着眉沉思片刻。
“雨琛,你马上打电话,让白虎过来。”
顾雨琛取出手机打电话,顾砚秋和顾雨菲一前一后走进书房。
顾雨菲:“爷爷,那个安隐到底来干什么?”
“他……”顾怀安向顾雨琛做个眼色,“他来给我送幅画。”
“上次他还帮着江芙对付我,这种人您还和他交往?”
顾雨菲一脸不高兴地撇撇嘴。
注意到顾怀安手中的盒子,她伸手取过来打开。
“什么好东西,这么宝贝?”
看到她手中的画,顾砚秋一脸惊讶。
“《水月观音像》,这画不是江芙的吗,怎么会在安隐手里?”
“你认得这幅画?”顾怀安疑惑询问。
顾砚秋抬抬下巴,“这幅画是江芙外公留下来的,据说是当年花了几千万从国外买回来的。”
“那……”顾怀安仔细看看顾雨菲手中的画,“这真是江芙那幅画吗?”
顾砚秋抬手摸摸红肿的脸,“我又没见过,怎么知道真的假的。”
顾雨琛刚好打完,听到几人的对话,他扯扯唇角。
“这还不简单,既然嘉木见过这幅画,让他看看不就知道了?我给他打电话。”
与此同时。
程老爷子送给江芙的别墅内。
程嘉木将折好的衣服塞进行李箱。
抓过桌上的护照和其他证件,他缓缓环视一眼四周。
注视到床头柜上的照片,程嘉木走过去捏起相框。
那是他带江芙去戏院学院,在门口拍的。
照片里的江芙,穿着一件淡米色宽松日常款旗袍裙,还是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
脸上还有点些微的婴儿肥,却已经有倾城之姿。
女孩子侧着脸,凝视着学院大门的方向。
一对眼睛,亮如晨星。
“嘉木哥,我告诉你,等我从这里毕业之后,我一定要像兰心奶奶和我妈一样,成为燕京城的名角,到国家大剧院开专场。”
“到时候我去给你捧场。”
“那你要先学学怎么听京剧,听京剧叫好喝彩,可都是有讲究的。”
……
忆起当年的对话,程嘉木捏着相框的手握紧。
那之后不久,江芙就坏了嗓子,再也没有登台唱过戏。
而他也一直没有学会,该在什么时候为她叫好喝彩。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真正的懂过她。
“爷爷说的没错,是我配不上你。”
仔细擦掉相框上的浮尘,程嘉木弯下身,将相册放回床头。
提着行李箱下楼,从口袋里取出别墅钥匙,放到门口的钥匙盒里。
程嘉木转过脸,扫一眼住了四年的别墅。
拉开门,走出去,咬着牙,红着眼,缓缓关上门。
深吸口气,将行李箱塞进后备箱,坐进驾驶座。
程嘉木取出手机,打开电话簿。
手指抬起来,按在江芙的电话号码上。
他终于还是将手指移开,退出电话簿。
从中间扶手里,摸出指针,程嘉木将指针塞进去,正准备退出手机卡。
嗡——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屏幕上,显示着顾雨琛的电话。
程嘉木轻吸口气,将电话接通。
“雨琛哥,你帮我告诉我妈……”
“你妈就在我旁边,有话你过来和她说,快点回来。”
“我要出去几天就不过去了。”
“你先过来帮我看看,这个什么观音像是真的假的,再走也来得及。”
“你是说《水月观音像》?”程嘉木握紧手机,“小芙的画怎么会在你手里?”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你赶紧回家,大家都等你呢,快点!”
“好,我马上过来。”
挂断电话,程嘉木启动汽车驶出别墅小区。
将车开回顾家大宅前,他车都没锁就冲进门。
“嘉木,快上楼!”
二楼楼梯上,顾雨琛向他抬招手。
小跑上楼,跟在顾雨琛身后走进书房,程嘉木疑惑地扫一眼众人。
注意到桌上那幅《水月观音像》,他迈步走过来。
“这画哪来的?”
“你先别管这些。”顾怀安抬抬下巴,“你妈说你见过这幅画,你快看看,这是真的还是赝品。”
程嘉木伸过手掌,不等碰到画又缩回来。
拿过桌上的手套,小心地戴到手上。
他弯下身,将半卷的画轴展开,仔细看了看。
“怎么样?”
“你倒是说话啊?”
……
几个人相继催问。
程嘉木直起身,“这画到底哪来的?”
“是外公的朋友安隐送来的,说是真迹。”顾怀安简单说明,“我听他的意思,应该是程伽罗给他的,嘉木,你看这是小芙的画吗?”
“安隐是干什么的?”
“哎哟,我说嘉木,你到底看不出看得出来啊?”顾雨琛道。
“我……”程嘉木轻轻摇头,“我也就是看过一次,我也不确定。一幅画而且,你们这么紧张干什么?”
“我这么和你说,如果这画是真的,那程伽罗就没骗我们,要是这画是假的,那……”顾雨琛抱起胳膊,“这件事情,八成就是程伽罗做的局!”
“我听程老说过,这画是江芙的外公,从国外拍卖会上买来的,两千多万呢,肯定不会是假的。”顾砚秋扶住程嘉木的胳膊,“你只要能确定,这是小芙那幅画,那就一定是真迹。”
“对啊,嘉木,你仔细回忆回忆,这画上有没有什么特征。”顾雨菲也跟着提醒。
程嘉木的目光再次落在桌上的画作。
这一次,他没有看别的地方,拿过放大镜,低头看向观音脚侧的荷花。
他记得,当时江芙带他去看画的时候,还给他讲过这幅画的历史。
当年,画作是被抢到国外。
运输过程中不小心损坏,荷花的部分修补过。
当时,女孩子指点着那朵荷花。
小脸上几分惋惜,几分感叹。
“咱们老祖宗留下的宝贝,在外面流浪二百年,到底是回家了。”
放大镜将画作放大。
这朵荷花并没有修补过的痕迹。
程嘉木放下手中的放大镜,直起身。
“怎么样,嘉木?”顾怀安语气忐忑,“这是小芙那幅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