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沸,热气氤氲,切好的面条下锅。
穆屾坐在小板凳上,往灶膛塞一根柴,歪着脑袋看外面。
邹衍和秦铮师徒对坐无言。
听到秦铮说他喜欢男人后,邹衍黑着脸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穆屾拉拉沈翎衣角,她弯腰,就听小孩子神秘兮兮道,“我知道舅舅在胡说,但邹爷爷怕是信了。”
沈翎并不认为秦铮喜欢男人,他或许只是没遇到中意的女子不想成亲,但因为出身才貌太过出色,总有人惦记他的亲事,包括皇帝。
邹衍没冲沈翎发难,已算得上通情达理。毕竟是父亲一般的长辈。
面条捞出来盛在白瓷碗里,浇上炒好的蘑菇鸡蛋青菜卤,再放少许酸豆角解腻。
以前沈钧最爱这一口。沈翎常去山上采药,碰到蘑菇就顺便采回来,晾干存放,家里没断过。
不知道穆屾三人会回来,面不够,只四碗。
沈翎端出来放在石桌上摆好,穆屾迫不及待开吃。
她转头叫躲在角落假装扫地的青辞,“吃饭。”
青辞放下扫帚跑过来,正要坐,邹衍一个凌厉的眼神,吓得他差点跪了,哭丧着脸举起右手,“不是我……”
邹衍冷哼,“知道不是你!”
气氛太可怕,青辞长臂一伸,端起碗躲去了后院,路过沈翎还咧嘴笑,“多谢沈姑娘的面。”
“到底是谁?”邹衍重重一掌拍在石桌上。
沈翎下意识确认桌子没出现裂缝,刚想回厨房,又被叫住,“沈丫头,他跟你说了吧?是谁?”
沈翎一脸无辜,“没说,说了我也不认识。”
“你为什么要答应他做戏?”邹衍狠狠拧眉。
沈翎耸肩,“我近日麻烦缠身,需要秦将军庇护。”
“那你也不能把这种事当儿戏!”这句是冲着秦铮吼的。
秦铮已吃掉半碗面,淡定如斯。
“邹爷爷快吃吧,凉了就不好了!这还是舅舅亲手揉的面呢!”穆屾笑嘻嘻。
“你为什么找沈丫头遮掩那种事……”邹衍脸色难看,完全相信秦铮是因为喜欢男人不能在一起,才找沈翎当幌子。
他倒没怀疑过沈翎勾引秦铮。因为他了解秦铮,除非他有意为之,否则绝不可能发展到这个地步。
“她有麻烦,但她这人不麻烦。”秦铮平静解释。
穆屾连连点头,“有理有理!”
邹衍神色一变再变,“沈丫头是个爽利性子……但这种事你找个名声好的姑娘……不行不行!找别人怕是会赖上你,不可信!可也没必要非找个女人掩饰啊!”
“邹爷爷别忘了我们为何在这里!”穆屾提醒,“皇上就要给舅舅赐婚了!再不做点什么,舅舅的麻烦就不只被人非议这么简单了!本来皇上就猜忌舅舅,不然舅舅也不会借由被追杀的名头离开盛京三个月!”
沈翎惊讶,还有这样的内情?
秦铮吃完他的面,伸手就把邹衍的碗端走了。
邹衍都气笑了,“混账!为师还饿着呢!”
秦铮又还回来,站起身往厨房走,“我再去揉面。”
沈翎本打算跟姚滢一起喝粥。见秦铮对揉面这么感兴趣,就等着吃面了。
邹衍很快吃光一碗面,又叫沈翎过去说话。
“沈丫头啊,你到底怎么想的?告诉老夫。”邹衍语重心长,“你要只是因为有人找麻烦,就该寻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过安生日子,你不是寻常弱女子,离开此地到哪里都能过得很好。但盛京不是好去处,铮儿身边更是危险重重。”
沈翎平静道,“我是在盛京出生的,我父母叔父都死在盛京。我想回去看看。”
邹衍眸光一凝!自然不认为沈翎只是想回去看看。他并不了解沈家过往,但已猜到几分。
“盛京还有林修远父子呢!”穆屾补充,“就算沈姑姑只是想带着舅舅到盛京去气死林修远,我觉得也合情合理啊!我都等不及想看看林修远得知沈姑姑跟舅舅在一起的样子了!”
“那贱人,被气死最好!他连铮儿的一根发丝都比不上!”邹衍对此表示认同。
“罢了罢了,真是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邹衍连连摇头叹气,“沈丫头你莫介意,老夫并非对你有偏见,只是……”
“我明白,前辈不必解释。”沈翎微笑,“我跟秦将军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邹衍的心态很正常。
“嘿嘿!一块玉佩就打着了嘛!”穆屾最开心。
“你要真想清楚了,老夫也不劝了。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邹衍神色郑重,“接下来的麻烦更是你想象不到的,铮儿也不可能时时护着你。”
“我知道。”沈翎点头。
“所以,”邹衍握拳,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既然你要随铮儿叫我师父了,那我干脆收你为徒,好好教你练武!免得你出了事,算到铮儿头上!”
穆屾眸光狡黠,“其实是邹爷爷教不了舅舅什么了,我又太小,他难得碰到沈姑姑这么合心意的后辈。”
邹衍轻咳,“你可以拒绝。”
“师父。”沈翎起身给邹衍鞠躬。
“嗯。”邹衍神色严肃地点头,忍不住翘起的嘴角暴露他的心情。
事已至此,反正沈翎没错,秦铮要折腾随他去吧!
……
下晌,青辞到县城又赶回一辆大马车。
有好事村民问他是谁,青辞直言他是秦将军的随从。
“你跟我去盛京吧。”沈翎给姚滢穿好衣服,扶着她坐起来。
“去到盛京,我只是个累赘。”姚滢生无可恋,“你想知道慈心院的事,我都告诉你。你就别再管我了。”
“慈心院的事等出发之后你慢慢说。”沈翎说,“你父母和弟弟在天有灵,也不希望你艰难逃出生天,却又不想活了吧。听说害你父母的凶手仍未找到,你不想知道凶手是谁吗?”
姚滢面容苦涩,“年月已久,恐怕无人在查了。我只想下去找他们团聚。”
“你怎么不问我哥哥在哪里,他救过你。”沈翎说。
姚滢神色微怔,“我打听过,他失踪了,都说他已经……”
“我哥没死,只是尚未找到回家的路。”沈翎并非为安慰姚滢,沈枫真没死,如今失忆流落凉国,她这一世一定要把沈枫找回来。
“你只当为了陪我,一起等我哥回来,跟他说声谢谢。”
“我也欠你救命之恩。”姚缨怔然道,“我的命,是你的,你想让我活着,那我就活着。”
……
两辆马车驶出沈家,往村口去。
许多人抻着脖子看骑马走在车边的秦铮。一时赞叹他美貌伟岸,一时又离不开一个“疯”字。
她疯了,他也疯了才会看上她!
车里铺上被褥,姚缨躺着,沈翎坐在旁边,整理从家里带走的医书。
家里的药材和蘑菇以及酸豆角都带上了。
“慈心院根本不是为了收治得疯病的人。”姚滢开口,声音很轻,却有无法掩饰的恨。
沈翎放下书,握住姚滢冰凉的手。
“我太傻太天真,信了舅舅舅母对我和弟弟视如己出,信了王广生真的喜欢我……他们只是想得到我父母辛苦攒下的财产,还有姚家独门的染布秘方!”姚滢恨恨道,“但我留了一手,那秘方给的不全,我只是想试试,染布未成,他们是否会待我如初。只要他们依旧待我好,我会把完整秘方拿出来。却没想到,他们那么快原形毕露,还害死了我弟弟!”
“你若给的完整秘方,你们姐弟只会死得更快。”沈翎说。
“弟弟出事后,王广生踢掉了我腹中的孩子,日日辱骂殴打,甚至让王家的下人羞辱我……我无数次想死,但他们都活着,我绝不能死!”姚滢声音突然尖利,像是有把刀在她喉头,要破鞘而出。
“我不死,也不说秘方,他气急败坏,说我得了疯病,把我送去慈心院。孙良说王广生每年都想去探视,但被挡在了外面,想接我离开,也被拒绝了。王家用我的钱开布庄,赔了不少,始终对染布秘方不死心,不然早把我杀了。”
“孙良……我到慈心院的当天就成了供他发泄的奴隶,那三年,像是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慈心院里的病人,每天都要服药,不是治病的,倒像是毒……不,我怀疑孙良故意给他们下毒,再拿他们试药!”
姚滢瞪大眼睛,“我看到有个老婆婆,她吃了药之后,七窍流血死了!”
沈翎早怀疑慈心院只是幌子,里面在做不可告人的勾当。用病人试药?试的什么药?
“孙良说,我是他的禁脔,我应该感恩戴德,否则我也会跟其他病人一样,每日服药等死。我假装顺从,一直在想办法逃走。直到今年,孙良
才允许我在院中自由活动。我发现一堵墙根有砖石松动,又等了三个月,趁着那夜院中有人死了,守卫去处理尸体,孙良随从难得不在,我把他灌醉才跑了出来。”
“如果不是遇到你,我已经死了。”姚滢攥紧沈翎的手,神色不解,“你为何正好在那里?”
秦铮微微偏头,他也想知道。
见沈翎不答,姚滢叹气,“想来是我父母在天有灵,托梦给你,让你去救我的吧。”
沈翎没否认。
秦铮:鬼才信。
“我以后给你做丫鬟吧。”姚滢冷静下来,“你去了盛京做将军夫人,身边不能没人伺候。”
“不用。”沈翎摇头,“我不需要丫鬟。我们互相照顾。”
“我知道你心好,但你和你哥都救过我,我当牛做马也是应该的。况且我在外人面前需要有个正当身份才不会被怀疑。”姚滢很坚持,“你若不答应我伺候你,我无法安心留在你身边。”
“随你吧。”沈翎点点头。
“你给我新取个名字,我原来的名字不能用了。”姚滢如今是西岭县的通缉犯,手上有数条人命。
沈翎让姚滢自己想。
“你叫什么?”姚滢突然掀开车帘,青辞正竖着耳朵偷听,被吓了一跳。
“我……青辞!我叫青辞!”青辞话音未落,车帘又放下了。
“那我就叫青瑶吧。”姚滢说,“外人会以为我是秦将军安排给你的丫鬟。”
青辞小声嘀咕,“不知道的以为是我姐姐呢!”
姚滢也没管秦铮和青辞都能听见,精神恢复了些,就把她生平经历都讲给沈翎听。
前半段是幸福快乐的。
勤奋努力的父亲,温柔大方的母亲,活泼可爱的弟弟,蒸蒸日上的生意。她在盛京还有个青梅竹马的许公子,但当年姚家出事后,她去寻求帮助,却被拒之门外。
又详细说起王广生如何折磨凌辱她,连她亲舅舅都能眼睁睁看着她衣不蔽体被下人侮辱取乐,还要说一句“你都成了王家人,却总防着王家,我们如何真心待你?”仿佛都是她的错。
青辞听得义愤填膺,脱口而出,“那家人简直猪狗不如!”
话落自觉失言,“姚姑娘,我不是故意偷听。我很佩服你,你能活下来已经很厉害了!”
“从来不是你的错。”沈翎认真道,“真正肮脏污秽的是那些男人,不是你。”
“对对对,沈姑娘说得对!”青辞连忙附和,“我也是这个意思!”
“夫人。”秦铮开口。
青辞愣住,“啊?”
“叫她夫人。”秦铮神色淡淡。
“哦!夫人说得对!”青辞偷笑,“属下记住了,主子放心!”
姚滢指了指外面,压低声音问,“他会不会对你别有居心?”
沈翎笑笑,“不会。”她记忆中前世秦铮不知何故始终没成亲,后面真被人怀疑是断袖。
前面马车里空着,邹衍赶车,穆屾挨着他坐旁边,“邹爷爷,跟舅舅孤寡终生相比,他跟沈姑姑在一起是不是再好不过?”
邹衍反问,“为何没有别的选择?”
“找个美男,一起断袖子吗?”穆屾笑嘻嘻,“这我可以接受啦!”
邹衍脸色很难看,“当然不行!”
“就算是假的,以舅舅向来对女人敬而远之的性子,他能主动找沈姑姑合作,至少说明他非但不讨厌沈姑姑,还是有点欣赏沈姑姑的,邹爷爷说呢?”穆屾问。
邹衍轻哼,“沈丫头的性子,确实不错。”
“那我们应该撮合他们。”穆屾小脸认真。
邹衍回头看策马走在沈翎车旁的秦铮,眉头拧了又松,半晌冷声道,“真是乱七八糟!”
……
傍晚时分,西岭县城很多人亲眼看到传闻中的秦将军与状元郎林修远的下堂妇沈翎一同住进了客栈。
流言实锤了!
姚滢正被通缉,稳妥起见,青辞赶车带她直接离开西岭县,说好到下一座城等沈翎。
夜幕降临,穆屾跑进沈翎房间,递上一张折起来的纸,笑容灿烂,“舅舅的情书!”
沈翎打开,上面写道,“夜探慈心院,你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