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依然决定把母亲缪冬香安葬在龙凤湖边。
母亲曾经说过,她将来真的死了,她希望躺在当初舅舅为她修筑衣冠冢的那个山坳里。
缪冬香不是佛教徒,也不是国家工作人员,且没有文化,她是很传统的普通人,自然不必按殡葬改革进行火化。依然也不愿意违逆母亲的心愿和习惯。
按照龙凤湖的殡葬习惯,需要请道士测算风水宝地,缪冬香既然要安息在那个山坳,并且当初那个衣冠冢的坑穴还在,依然就决定把母亲的棺木放进那个坑穴里。那么,风水师就不用找了。
依然就手书了请柬,邀请凤鸣寺的僧人回来为母亲做一法事,念经文超度。
十年前那个白眉老僧还在,听说是为龙凤湖学校校长之母超度,于是带着几个小徒弟过来了。
下葬前一天,法师需要通夜念经超度亡灵,孝子贤孙在棺前守灵。
靳临川和靳朝阳兄妹带着家人也来了缪家大院,关怀安慰着依然,并协助她处理母亲后事。
冬香生前并无多少结交,差不多是隐居状态,所以来进行悼念活动的人并不多。
缪冬香的三个姐姐都来了,在棺前哭得悲悲切切。他们的儿女,能来的也都来进行了吊唁活动。其余的,也就是龙凤湖的村民了,这些人大多是来帮忙的。
第二天清晨,缪依然亲自扶柩,送母亲上山。一路上,僧侣们诵念着经文,为逝者祈福。
到达山坳后,众人小心翼翼地将棺木放入坑穴中。缪依然跪在一旁,默默地烧着纸钱。
白眉老僧主持了整个仪式,他的声音虽苍老但沉宏有力,在山间回荡。在缪依然听来,那就是她和母亲沟通的桥梁和媒介。
最后,缪依然轻轻捧起了一抔黄土,慢慢洒在母亲的棺木上。手中的泥土一粒粒洒落,她眼中的珠泪滚滚而下,打湿了膝下的泥土。
黄土慢慢填满了土坑,垒起了一个坟包。
仪式结束后,别人都陆续离开了,连靳临川兄妹也先回了缪家大院。缪依然独自站在墓前,凝视着墓碑上母亲的名字,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
她在泪眼朦胧中眺望着这片山坡。远处的湖面隐隐约约,左右的山峰巍峨挺拔,山坳里有一股山泉,水声潺潺。
三十年前,走投无路的母亲曾经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被安葬在这片山坡上,如果不是自己机缘巧合把她寻了回来,也许永远没有人知道她居然还活在世上,也可能永远不会再回到这片熟悉的土地。如今,三十年以后,母亲又回到了这里,永远地安息在这片土地里。这三十年,也许对母亲来说,就像做了一个梦。而她之所以要做这个梦,是因为她们的母女缘未了。
是啊,一个母亲,还没来得及抱一抱自己的女儿,她怎么忍心离开呢?那么,现在,她是否可以安心地走了?
一阵风吹来,卷起缪依然的雪白孝服。又疲倦又虚弱而且悲痛不能自已的她,在风力的爱抚下,如山坡上的野草野花,摇摇欲坠。
一双有力的大手及时从身后扶住了她,轻轻搂住了她的双肩。
依然无力地倒在了他怀里。
“依然!你……节哀吧!”身后的人温柔地轻声说。
依然转身倚在那人怀里,痛哭失声。“你哭吧,你哭出来就好了,”那个人安慰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肩背,“我来晚了,没有能够见到冬姨最后一面,也没有能帮上你什么忙,我真恨自己……好无能……”
依然哭得喘不过气。那是一种痛彻心扉的哭,是一种无助无援的绝望。
那个人扶她坐在母亲的墓碑前,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坐在依然身旁,和她并排而坐,就像许多年以前,就像小时候一样。他拿出纸巾,帮她擦去了额角的汗,也帮她擦去了脸上的泪。
“好了,依然!别哭了,好了!冬姨如果地下有知,一定也希望你好好的。我们虽然不是亲兄妹,但我……我一直把你当成亲妹妹……不,甚至比亲妹妹还亲,比大姐,沛然,九儿还亲的亲妹妹!依然,你相信我,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所以,你不必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冬姨是不在了,但你还有亲人,至少还有我……”
听到这话,缪依然的哭声渐渐止住了。她抬头看着眼前的人,心中充满了感激。
“谢谢你,二哥,”缪依然含泪望着那张还算年轻的俊朗有型的脸,轻声说道。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呢,妹妹!”那人轻轻地拍了拍缪依然的肩膀,“依然,前些年,我们可能因为这样那样的误会,我们都生疏了……越来越生疏了,可是……我……我希望我们能够像真正的亲兄妹一样,我希望我能帮到你。”
缪依然点了点头,渐渐止住了哭声。两人都不说话了,并排坐在墓碑前,沉默着,也许在缅怀逝去的亲人,也许在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做。
过了一会儿,丰贵打破了沉默。“依然,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想……留在这里,陪着妈妈。”缪依然眼神坚定地说,“这里是她的根,也是我的根。”
“我是说,你和东方云悠,你们为什么总不结婚呢?你该成家了!”丰贵看着缪依然的眼睛,非常真切地说,“依然,你需要一个人站在你身边,支持你,你总是这样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好……令人……让我们这些亲人心疼,前几天,爸爸找我了……”
提起丰云,依然的眼泪再次破堤。在她内心,这个世上的亲人,大概只有这位曾经的养父了。
还有这个丰家二哥。对于这个二哥,依然是真的说不清自己的感情。曾经一度,依然非常恨他,可是后来,她慢慢也想明白了,那些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矛盾和冲突,错会和误解莽撞和冲动,早已随着岁月黯淡褪色,终至湮灭消失。
时值盛夏,漫山遍野的树木竹林沐浴着阳光雨露,愈发郁郁葱葱,翠绿的枝叶发出油亮亮的色泽,在蓝天白云下显得光彩照人。树林间不知什么芳花幽草,散发着淡淡的馨香,裹挟着清晨淡淡的露气,沁人心脾。
恍惚间,她感到这座凤鸣山就像一位慈蔼的母亲,她敞开了它善于包容的宽阔胸怀,温柔地接纳了她的妈妈,把她的妈妈拥进了怀里。
缪依然望望眼前的一切,这个山坳,它不就像一个宽阔而柔软的怀抱吗?这两旁的山脊,不就像两条温柔而有力的臂膀吗?它们充满慈爱地等待了三十年,现在已经紧紧地把妈妈拥进了怀里,那淡淡的花草香,瞬间化作一支摇篮曲,轻轻地拍着妈妈,让她安睡。
风过山林,发出沙沙的声响,似乎在诉说着无尽的哀伤和思念。但生活还要继续,缪依然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再次看了这所有的一切,慢慢转身,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母亲的这个最后归属。
她二哥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回到家里,发现靳朝阳一家人已经走了,而靳临川还在等她。依然不好意思地说:“临川哥哥,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对不起,我在妈妈那里耽误得太久了。”
靳临川笑一笑说:“没什么,我不忙。依然,我想问问你的打算!”
依然说:“我们去妈妈房里休息如何?”靳临川说好。
在缪冬香住过的那个房间里,依然告诉靳临川,她不想当校长了,准备辞去龙凤湖学校校长职务。“我觉得,我已经不适合继续担任这个校长了。”
“为什么?”靳临川问道。
“我想离开这里,”依然眼神坚定但又充满悲伤地说,“这里有太多关于母亲的回忆。每当我走进校园,看到那些孩子们,我就会想起母亲。我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专注于工作了。”
靳临川沉默片刻,他理解依然的感受,“如果这是你的决定,我支持你。不过,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呢?”
“我还没有想好,”依然摇摇头。
靳临川关切地说,“你是缪阿姨唯一的女儿,也是我爸爸的养女。虽然你和爸爸生活时间较短,但爸爸喜欢你,也感激你在他最后岁月里给予他的陪伴和孝道。爸爸是非常喜欢你的,他甚至完全把你当成亲女儿了。他曾经对我说过,与其说是他于你有恩,不如说是你于他有恩……依然,你不用谦虚,这我能理解,一个老人家的晚年,他是多么渴望一份父女之情和一份陪伴,我和你朝阳姐姐一想起这个就非常惭愧,非常遗憾,是你代替我们尽了孝。依然,你靳伯伯非常希望给予你和缪阿姨幸福的生活,可惜他生病了没能如愿。他临终时反复叮咛,要我们照顾好你和缪阿姨!可是,我们还是没能做到!——我没想到缪阿姨会走得这样早!真对不起!所以,现在,我只能……我也知道你聪明能干,一切事情你都会处理好,但是,我还是希望能帮帮你,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或者有什么想法,随时都可以告诉我。”
依然感激地看了靳临川一眼,“谢谢你,临川哥哥。有你在,我感到很安心。”
“那么,依然,你不是说你想辞去校长职务离开这里吗?要不,你调到龙江市去吧。我可以……帮忙,把你调回龙江市去,去某个学校工作行不行?按你的能力,就算龙江一中也是可以的,你去吗?”靳临川热切地望着依然的眼睛,满眼都是期待。
依然思考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临川哥哥,谢谢你的好意。你让我想一想吧,我想好了就告诉你。”
靳临川点点头,表示理解。
“好吧,依然。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如果你需要时间和空间去疗伤,那就好好休息。等你准备好了,我们再谈未来。”
依然微笑着,感激地握住了靳临川的手。
“谢谢你,临川哥哥。有你这位兄长,我真的很幸运。”
靳临川站起来,像亲哥哥一样拥抱了一下依然,“还有,依然,你……应该结婚了。现在缪阿姨也走了,今后,只剩下你一个人在龙凤湖,我会不放心的,如果你有一个家,有一个爱人,那……”
依然说:“我知道,临川哥哥。”
靳临川松了口气,“那就好,依然,你知道的,我一直把你当作亲妹妹看待。只要你能过得幸福,我也就放心了。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就是……我一直听说你有一个男朋友,名叫东方云悠是吗?”
缪依然微微点头,“是的,临川哥哥,他曾经和我一起来拜访过你,”她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在想象着远方的东方云悠现在在干什么。
她这才猛然想起,东方云悠已经好几天没跟她联系了。
是的,自从在龙江市法院门口分手,东方云悠就没跟她打过电话。她忽然觉得,他们的感情是出问题了。
靳临川又说:“东方云悠,他很忙吗?对不起依然!我不是挑拨离间的人,你知道,我不会干涉你的事情,我只是出于一个兄长的关心,你和东方云悠,到底怎样?你们也不能够说十多年还没了解对方,没做好准备吧?你们如果真爱对方,愿意在一起生活,就应该结婚,组建一个家庭。毕竟你是一名老师——哦,还是一名校长,至少现在是——我说的你能理解吗?”
依然点点头说:“我能,临川哥哥。”
靳临川温和地笑道:“现在阿姨走了,俗话说长兄如父,我也算是个长兄了,也愿意担负起这个责任。那么,你如果要结婚,我愿意给你主持,还有你朝阳姐姐。”
依然满含泪水,说:“谢谢!临川哥哥,我一定认真考虑你的意见!”
送走靳临川后,缪依然回到房间,静静地坐在窗前。她凝视着墙上挂的那幅绘画作品。
那个服饰繁复的苗家少女,那双朦胧迷离的眼睛,好像永远藏着无尽的心事。
依然心中也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日子一天天过去,缪依然逐渐适应了没有母亲的生活。她决定接受靳临川的提议,先和东方云悠把婚事办了。
她打算不举行仪式,两人一起去民政局把证扯了。不管安家在龙凤湖还是龙江市,那样,也算有了个家,两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生活在一起,也免了许多是是非非。
依然就找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给东方云悠,让他过来或自己过去商量婚事。
找到手机,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已经关机了。
这几天忙母亲的丧事,她也没有使用手机,根本没有去关注它有没有电。她都气糊涂了。
她充上了电,急忙把电话打了过去。可是,东方云悠那边也关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