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卫兵是个前陈老卒,他原来的名字不叫许卫兵,而是叫许二柱。
许卫兵是他从军后改的名字,希望这辈子能跟这名字一样,扞卫王朝边疆。
青州一战,许卫兵左腿膝盖下的半截全没了,成了残疾。
当年他从青州城外的乱葬岗上醒来时,左腿还在,不过已经坏死了。
他拖着那条坏死的左腿躲进一户农户家中,整整躲了二十年,苟活至今。
当初救他的农妇的前夫是个魏卒,当时他不敢跟女人说自己是个陈朝的兵卒,只说和农妇一样,是被战争连累的平民百姓。
一个瘸子和一个寡妇走在了一起,相濡以沫二十年。
半年前,那个后来成了老许媳妇的农妇走了。
老许在青州举目无亲,他想家了,临老突然思乡情切,想落叶归根。
他依稀记得,家在丁州的岭南县摇光镇前林村,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村子不知道还在不在。
岭南县繁华的南门大街,老许向路边一个摆摊的老叟询问去往摇光镇的路。
老叟很敷衍地给老许指了个方向便不再搭理这个看着比自己还要老的汉子,催促他赶紧滚开,别影响自己做生意。
老许尴尬的笑了笑了,转身离开。
“死瘸子,快闪开!”
耳边传来一声惊呼,老许还没反应过来,身体被撞了出去,滚了十来米。
繁华的大街顿时更繁华更热闹,差点被掀倒的骡车内一位穿着软袍的公子捂着额头从里面走出来,指着倒地不起的老许大怒道:“你他娘的瞎啊,不会看路吗?”
元朝剽悍的民风一向从骨子里形成,伤得不轻的老许望着马车上的公子哥怒道:“老子走得好好的,你这小年轻不会慢点吗?”
公子哥此前没注意认真看一下躺在地上的人,此时看到老许是个瘸子,看到他正在地上挪着身子去捡拐杖,捧腹笑道:“原来是个死瘸子啊。”
老许本不想多事,打算嘴上说两句过个嘴瘾,赚个道歉的姿态就了事,被公子哥这么一嘲讽,他顿时想到自己这一路过来,受尽故土乡邻横眉冷眼。心中大怒,抬手指向天空大骂:“老子半辈子随大将军出生入死,为的就是你们这些王八羔子能在国内能够安居乐业,老了回来,还得遭你们这些兔崽子欺凌,贼老天爷,你有没有长眼啊。”
老许年轻时拿惯了刀剑弓弩,从青州一役苟活下来后,从此拐杖不离身,用他那婆娘的话说,这是战场上幸存下来的人才会这样,手上没点什么,就会没安全感。
此时,老许的安全感也不要了,直接扔了出去,躺在地上哀嚎起来,哭得那叫一个惨,连那些心存怜悯想要搀扶他的路人都给吓跑了,生怕这是个要碰瓷的。
老许的这个举动在公子哥看来,就像是咱们后世的碰瓷,见他挡在身前哭得要死要活,顿时怒火中烧,骂道:“哪来的乞儿,敢在岭南跟老子耍横。”说罢,便一把抢过马夫手中的鞭子,朝老许的身上狠狠抽去。
老许被公子哥一鞭抽得结结实实,那叫一个疼啊,不止是身上,心里更疼,年轻时为了保家卫国,老来回乡却受到曾当作亲人的乡亲毒打。
老许恨啊,他不恨公子哥,恨自己连还手的能力都没有,恨自己给汀州杨家军丢人了,若是下去了,怎么面对曾经那些个兄弟,怎么跟他们说自己不是死在战场上,是被个兔崽子用鞭子给抽死的。
老许泪流满面,对着天空嚎啕大哭:“兔崽子,你有种杀了老子,别侮辱老子。大将军,老许给你丢人了,没死在青州城下,死在一个兔崽子手上,下去了还有什么脸面跟那帮老兄弟见面。”
杨元庆刚陪母亲从药房里拿了点药出来,这事前后看得是一清二楚。
若不是来到这个世界,眼前这种事,他一定会和身边的路人一样,视若罔闻。
不是无情,是没有办法。
人性这东西,谁没有。
眼下的情景,过去有,以后也会有,未来还会有,哪怕是金钱至上的文明社会,也照样有。
管得过来吗?
不可能!
管吗?
怎么管?
一个平头老百姓去跟富家少爷、官二代抗击。
那不是厕所里点灯?
怎么办?
学他们呗,自家各扫门前雪,哪管他人流鼻血。
眼下这些围观的百姓谁不是等这事过去了,到时饭后余谈时又慷慨愤世嫉恶如仇,感慨世道不公。
汀州杨家军?
老杨当年从军后拉起来的第一支军队。
这还纠结什么,有娘这样的高手在身边,还怕个卵。
杨元庆暗自骂了自己一句,三步并作一步挡在老许身前,一把夺过公子哥的马鞭,呵斥道:“够了。”
公子哥眼前一晃,发现手中马鞭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夺走,有些傻眼。
他顷刻间反应过来,怒道:“哪来的小屁孩,敢管你爷的闲事。”
此地人生地不熟,杨元庆忍不住回头朝母亲先看了一眼,见母亲笑而不语,既没有上前阻拦的意思,也没有出手教训公子哥的意思。
看来是要让自己自行处理。
杨元庆笑道:“我乃摇光镇杨元庆,你敢和我大战一场吗?”
公子哥愣住了,这是从哪来的瓜娃子?谁给他的勇气?梁静茹?
公子哥怒道:“我管你是谁,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这词怎么这么熟悉啊。
杨元庆打趣道:“是李刚吗?”
公子大怒,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朝元庆使出一招黑虎偷心。
杨元庆后退了两步,没有还手。
公子哥大喝一声,再次冲向杨元庆,五指成爪,朝他脸上抓去。
杨元庆没有再退,凭借身体的小巧优势,往边上一挪,伸脚一绊。
公子哥冲得太快,来不及停下,当场摔了个狗吃屎。
他扭头看向杨元庆,见杨元庆一脸挑衅,心中更怒。
给公子赶车的老仆人刚已从马车跳下,见自家公子不是那孩子对手,连忙过来抱住自家公子手臂,轻轻摇了摇头,道:“公子,再打下去,吃亏的是我们。”
公子哥脚下动作一停,看向杨元庆,见这娃子对自己好像毫无忌惮的样子,心中衡量一番,觉得这孩子要么是不认识自己,要不便是有恃无恐,想必背景应该不错。
只道是眼下大庭广众,连老爹名号都已经报出去,只能输人不输阵,威胁道:“小子,你给我等着,老子会去找你的,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杨元庆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应道:“好,我等你,放学不走。”
那公子走后,裴氏才走来,她捡起老许扔掉的拐杖递了过来。
杨元庆母子二人的衣着跟街上围观看热闹的路人一样,朴素得很。但俩人若是站在人群中,又显得格外显眼,有一股超乎常人的气质。
老许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直接道:“多谢夫人,多谢公子!”
杨元庆望着母亲咧嘴一笑,扭头看向老许,笑道:“大爷,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
人群已散去,老许望着南来北往的路人叹息一声:“老汉是摇光镇前林村的,二十年没回来了,也不知道那间茅草屋还在没在。”
前林村?
杨元庆从没听说这村子,他扭头朝母亲望去。
裴氏想了下,说道:“前林村已经没了,早些年那里出了个瘟疫,村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现在整个村子都没人了,只剩下一片废墟。”
老许顿时懵了,痴痴望着出城方向,不知该如何是好。
杨元庆抬起胳膊,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道:“大爷,你还有地方去吗?”
杨元庆等了片刻,老许才回过神来,木讷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杨元庆接着问道:“不然这些年你都在哪?”
老许没有说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杨元庆抬头看了裴氏一眼,想了下,继续说道:“大爷,我们现在要回摇光了,要不先跟我们回去。等回去了,再看看能不能找到你的亲人。”
老许苦笑道:“亲人?老汉几十年前就孤苦伶仃一个,哪里找亲人。”
总算会说话了。
杨元庆笑道:“怎么没有?杨家军不在,杨大将军还在,现在还是朝廷的异姓王,身份地位贵不可言,大爷你先跟我们回摇光,我再找人送你去杨府找杨大将军。”
老许惊讶的看着眼前这半大的小子,道:“公子认识我家将军?”
杨元庆摇了摇头。
老许有些失落道:“公子莫要逗老汉了。”
杨元庆笑道:“大爷不信?”
老许苦笑道:“信。那又如何?老汉废人一个,找到大将军又如何,求他老人家赏口吃的吗?呵呵,算了吧,这身子骨也不知还能活几年?我还是趁着现在能动,找个地等死吧。”
杨元庆点了点头,一本正经的说道:“也是。说不定杨将军还不一定待见你,要是去了再被打一顿给扔出来,那就真的很惨了……”
杨元庆最后还嘀咕了句‘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可以不要,还收留你啊?’,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跟裴氏那耳力才听得到。
杨元庆这排挤老爹起来,可真是不留余地,裴氏瞪了他一眼,道:“老人家,先跟我们回摇光吧,以后的路怎么走,以后再说吧。”
母子二人连番相劝,老许最后同意跟他们走,他心中想:‘这母子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就自己这样子,还有什么好骗的,谁会去骗自己这么个累赘回家,当祖宗吗?’
老许问道:“公子如何称呼?”
杨元庆笑道:“大爷,您别公子长公子短了,我跟你家将军一样,姓杨,你喊我元庆就行。你要觉得这名字不顺口,想喊啥就喊啥。名字这东西,就是个代号而已。”
老许僵硬的身子微微一倾:“多谢杨夫人、杨少爷。”
杨元庆不在乎的摆了摆手,道:“我还是喊你老许吧,这大爷大爷的,挺别扭的。你也不用这么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老许笑道:“喊啥都行,只要杨少爷开心就行。”
杨元庆打趣道:“老许,你别恭维我,告诉你,回去之后呢,你还不能去我家,我娘是个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我们不想有闲言闲语。”
裴氏乜了杨元庆一眼,笑道:“您别听这孩子胡咧咧,他爹在京城里当官,一年难得回来几趟。不过这孩子说得没错,家里确实有些不方便住,回去之后,我们再帮您找个地方住下吧。”
老许点了点头,道:“多谢夫人。只要有个地方落脚,有块地躺下,怎么都成。百善孝为先,少爷莫怪老许口直心快,你这孩子虽然聪明伶俐,但对父母还是要尊重,若是老许年轻那会儿,就冲你这话,肯定要揍你一顿。”
裴氏朝杨元庆瞪了一眼,嗔道:“听到没有!”
杨元庆懒得理会,脚步加快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