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掌柜关上店门,又挂了“打烊”的木牌子。
关门之后,屋里就没了什么亮光,他一脸严肃,外面的光透过窗户缝挤进来一丝刚好打在掌柜脸上,使他的脸看起来格外冷。
田掌柜沉着脸指挥伙计搬开绸缎匹,一边嘱咐伙计搬的时候要小心,别弄坏了布料。
……
话说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心疼伙计、担心小伙计别伤到么,但也就因田掌柜重利,所以这番更像威逼利诱的话才能说动田掌柜,不然换个固执直肠的,恐怕公孙昭要废一番功夫了。
两个小伙计奋力将布料一匹匹地搬下来,如此几个来回,柜格已经空空如也。
田掌柜将伙计屏退后,亲自走到柜格前,他深深注目一番,回头对公孙昭和呼延卓道:“还请两位回避左右。”那开机关的法子不能让人看了去。
公孙昭点点头,只不过呼延卓有些不情不愿。
田掌柜见他们俩退到旁边的耳房,小伙计也在那里,他按下机关,耳房的门便刷地关住了。
“你们田掌柜这是干嘛?”面对如此变故,呼延卓毫不客气地揪住其中一个小伙计的衣领。呼延卓虽还是少年身量,但毕竟在漠北长大,身为武将世家,从小又骑射武艺这般训练,力气自然大于其他同龄的少年人。
小伙计毫无防备地如同小鸡仔般被拎住,他面庞颤抖,慌张道:“掌柜子平日也是这样,怕我们偷看。”
小伙计乙小鸡啄米般点头。
呼延卓半信半疑地松开了他,那小伙计松了一口气,赶紧跑到墙边,生怕自己再次受到伤害,小伙计乙也跟着缩到墙角。
公孙昭道:“你何苦吓他们?”
呼延卓轻蔑地瞥了一眼畏缩在墙角的两人,道:“俗话说无奸不商,那老头答应得倒是利索,谁知道话里有没有水分,我可不敢信他。”
“也罢。”公孙昭淡淡道。
田掌柜动作很快,公孙昭话音刚落,耳房眼前那扇门就缓缓打开。田掌柜走进来冲着二人略微颔首,他恭恭敬敬地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公孙昭和呼延卓跟着他出了耳房,没想到出了耳房之后所看到的竟是另一番新天地,店铺里那些柜格已经推嵌在墙上,原先柜格所在的位置四方大开,透出熹光,几许目光穿过直达那热闹街市。这是一番从未见过的景象,玄界各地的街市于此想必不过是九牛一毛。
黛瓦木阁,鳞次栉比,人们兴高采烈,悠然闲逛,小商贩们利索地推着小车奔走于各个市坊,所卖之物应有尽有,正对着他们的是一所布坊,不同于常规店铺摆设,他们的布料随意的悬挂在外,竟是用彩纱堆成了一座宝阁,香染绮罗,轻纱婆娑,一匹匹从未见过的琅华料子就这么摊摆在外,如果说画染坊的货物齐全精美,那么此地的布坊货物便更加难得,数量也庞大到几乎能覆盖整个玄界的需求量,且是至少五十年的储备量。
呼延卓觉得他快被这些摆在外头的华美布料看花了眼,他从未见过色彩如此繁多的布料,有些旖旎色调他甚至叫不出名字,原来,关内竟还有如此令人惊叹之地,这也让他更加坚定心里那个计划。
呼延卓拽了拽公孙昭:“姐姐,你看。”他示意她看向远处高阁之上的一个摆件,这是一个巨大的热风装备,木制的机身,如同凤凰站立在深阁之上,前面的出风口缓缓转动,这东西能增加这个地方的温度。
田掌柜见公孙昭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木鸾,便说道:“公孙小姐对这个感兴趣吧,”他笑了笑,“说来,这东西还是公孙氏做出来的。”
公孙昭其实有想过这东西是出自自家手笔,只不过从未听人提起过,所以甚是疑惑道:“这是公孙氏那位前辈的大作?”
田掌柜朗爽笑道:“这位公孙智者和你还颇有渊源呐!”他故意停顿一下,想让公孙昭猜猜看。
一旁的呼延卓看不下去,他现在看见这老头就莫名恼火,他道:“你能赶紧说吗?!能不能?”
田掌柜笑容微敛,他道:“正是公孙枫前辈。”
公孙昭思索片刻,点头道:“确实是老祖宗。”
呼延卓眼神一亮,他道:“我知道,这前辈在漠北生活过来着,还娶了我族女子,当真没有一点关内人的架子。”
这位公孙枫也就是之前提到的天赋异禀的第三代公孙氏传人,四处游历豪放不羁。
田掌柜继续道:“听历代长辈传下来说这位公孙枫前辈有一次来沙山游历,当时‘那个地方’还没有如今的规模,由于地处山内部,地势又低,因而空气潮湿,很多人染上了湿症,公孙枫前辈就做了木鸾,”他指了指阁楼之上的机关鸟,“就是此物,用术法,此物能将此处湿气转化成为热风,这热风转动,这地方自然干燥起来,于是很多人都搬到了这里,开始经营,田氏弟子四处出游,将各个地方的物品资源弄了个清楚,又收购了好些其他地界不知道怎么用的原材料、于是将这些百姓视为垃圾实为宝贝的原料低价购买,买回来后,不断尝试研究,最终成了玄界其他地方没有的物品,生意由此做大。”
他带着感激的情绪叹道:“这一切都多亏了公孙枫前辈!”
公孙昭道:“你们藏着掖着这个地方,不让玄界各家知道,是怕惹人觊觎带来祸端?”
田掌柜点头:“如此宝地,人们安居乐业,‘那个地方’的运作使我们自给自足,田氏一向不联盟,也没什么争夺别人地界的想法,只想着过好自己日子,这才是田氏一直得以延存的秘密。”
公孙昭道:“真是令人惊讶,沙山在玄界之中以最不起眼的存在而存在,没想内中另有乾坤。”
呼延卓插话道:“可你们家主还不是想着紫郡山那地方?”
田掌柜解释道:“总要做点表面功夫,不然守着这么大的家业又清心寡欲难免引人怀疑。”
呼延卓锵锵有力地道:“我现在就很怀疑。”
田掌柜双眼透出无辜。
呼延卓说:“谁知道田家主怎么想的,你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万一人家假戏真做,是真的想要林氏的地盘,只不过碍于扶风山的阻挡,不想明刀明枪地干起来,正等时机蓄势待发呢,你又能看透?”
田掌柜义正言辞道:“我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呼延卓接道:“你算哪根葱?!你说不允许就不允许了?你是田家主他爹啊?”
田掌柜气沉丹田,这小子说话怎么如此气人呢?他定了定心神道:“虽然我不是他爹,但也有说话的权利!”
呼延卓打量道:“这么说你身份不一般喽。”
田掌柜默然。
呼延卓催促道:“都这个时候了,别打哑谜了,亮身份吧。”
等等,这小子什么意思?田掌柜微微一怔,怎么感觉自己被套路了?这小子难道早就发现了什么?
公孙昭像是看出了田掌柜的疑惑,她道:“田掌柜掌管‘那个地方’想必身份绝不是普通商人,不然田家主怎敢放心地将此地交与你,而且田家主那样疑心重的人应该不会将沙山的命脉和秘密全让一个利字当头的商人知道,所以,你必定有不一般的身份,能让田家主信任,或者不得不信任,因而你们分工明确,他掌外,你管内。”
田掌柜笑了笑,道:“你们这么聪明,万一我把秘密都告诉你俩了,那岂不是给我沙山带来很重的威胁?”
“可眼下你有更要紧的事情解决不是吗?”公孙昭反问道。
田掌柜微笑:“哦?你又知道了?”
呼延卓懒懒道:“你说万氏的那些丑事,看似是解释没有蛛丝进货的原因,但你根本不做族服买卖,所以,解释蛛丝无可厚非,但提起万良那臭虫,也是大可不必。你像没事干一样说了万氏那些八卦,无非就是让人加深万氏做事无耻龌龊的深刻印象,所以,你必定有所目的,同时也是试探我俩是不是能过你的眼,拿起这摊子事,很遗憾,我俩通过你的智力测试了。然后,姐姐那番话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的应下,让我们觉得你是因为害怕家主而带我们来到这里。可你跟家主关系不一般,所以,不存在害怕的原因,呼延卓突然有些咬牙切齿地说,“至于银子诱惑,你都开这么大的铺子了,还在乎那万八千的银子?”人比人真是富得不愁,穷得急眼,呼延氏守着那贫瘠的土地,真的太久了,久到兔子都能吃下一片草原。他望着繁华的街楼市井,眼中炽热。
他继续说:“既然不愁银子,那是什么事能让你不顾风险带我们进来呢,哦,准确来说是让我进来,毕竟我们漠族在你眼里那是豺狼虎豹,不安好心。”他拖长了调子,一脸戏谑。
田掌柜抿了抿唇。
“除非是有什么不得已的事让你不顾后忧而又必须解决眼前之急,那,会是什么事呢?”呼延卓卖了个关子,他笑嘻嘻地看着田掌柜道,“是影响沙山命脉的事吧?”
公孙昭接道:“从我说那个田氏弟子,你的表情就不太对,这事跟他有关?”
田掌柜目光深晦,半晌,他点了下头。
公孙昭:“刺生?”
田掌柜摇了摇头,他沉声道:“是瘟疫。”
闻言,公孙昭和呼延卓的脸色都是一变,事情变得有些棘手了。
公孙昭问:“田掌柜可知是什么疫病?”
“檀瘟。”
公孙昭与呼延卓相视一眼。
古籍中有载,檀瘟,五脏内腑发冷而寒,出血热而温,体僵血空,是为冰壳,较之血瘟有过而无不及。
血瘟,得此疫病者,起初全身发热,伴随呕吐皮肤溃烂症状,后期全身内外出血,直至体内五脏破碎,化为血水,七窍流血,人也随之而亡,其间病发过程痛苦异常。而得檀疫者,初期浑身发冷,人如置冰窖中,而体内发热,身体只得承受冷热相交之苦,后期体内出血,人将血吐之,身体逐渐僵硬,但意识分明,此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由于血液渐冰,吐出时便十分艰难,人未亡,其骨热,血冰其骨,痛苦难耐,直至冰血全空,人亡,皮骨寒而冷硬,血空,尸体内因寒热交替,内有胀气,所以尸体呈现出冰壳状,曾有医者剖开其尸体研究,但体内之气爆出,气体带有檀疫,因而当时大夫无一幸免,都染上了檀疫。
后有修仙者以仙力屏障护体,虽隔绝了檀瘟侵袭自身,但还是没能研制出成功的药物。
起初这血瘟是在玄地境外爆发,经过无数医者以及修仙者的努力,暂时抑制住了瘟疫蔓延,可没想到,就在三年前,也就是秦氏所在的地城界,突然有一两个秦氏子弟得了疫病,一开始大家都觉得是血瘟,可后来发现跟血瘟的症状略有出入,查了古籍才知晓,这是檀瘟,而檀瘟的出现时间要早于血瘟一千多年。
话说当时那修仙者没能配出治疗檀瘟的药物,但他将仙力渡给百姓,好在隔绝了檀瘟传播,只不过这位仙者仙力耗尽,又加之尝配药物精神思郁成疾,便仙逝了,不过后来不知为何,檀瘟就渐渐消失了,人们都道是这位仙人有灵保佑,因而,这位仙人奉为境外仙尊,而这位名为柳温扬。
后来还没过三百年,血瘟又突然爆发了,两者疫病又都伴有身体内出血直至血干症状,所以古籍记载将之伴生记录。
三年前,秦氏内突发檀瘟,秦氏家主那叫个哀戚,披头散发泪流满面仰天长啸苦苦凄诉天要亡他秦氏,也是难怪,本被万氏祸害得族人没剩几个,也经不起再霍霍,如今又突然有了这自古不得治的疫病,搁谁是也得崩溃,查也查不到源头,因为那几个弟子未出过地城界,既然没人出,那么肯定有人进,排查个半天,没有半点线索,秦家主头发都急了个半白,然而就在秦家主头发全都急白了,就差一口气就要见阎王的时候,檀瘟它自己好了,有了这次事,如今秦家主拼命修仙,拼命娶妾生子,格外惜命,用他的话说,大难不死,必要顽活。
现如今,莫离城有了檀瘟,这次的瘟病,却不是秦氏那个昙花一现的檀瘟,而是真真正正亡了几百人的檀瘟。
覆巢之下无完卵,修仙者与百姓没有太大分别,只不过修仙者体内有金丹加持,活得更长一些,会的法门也更多一些,只不过仙尊就另行别论了。面对这样厉害的瘟病,很多修仙者也是因此殒命。所以,不仅是莫离城的百姓,万氏子弟也深受荼毒。
公孙昭忽然发现,灵猫兽、檀瘟,这些事情跟她要找的灵兽现在似乎看起来没有任何关联,现在她也怀疑,紫罗仙尊是不是在骗她,她一步步引自己到这些事中,只是为了帮她收拾烂摊子。公孙昭忽然想到那只在机关盒中的小灵猫兽,那小兽似乎还有点怕她,每次都仅仅依偎在生命石旁边,用湿漉漉的眼睛打量她,她笑了笑,就算麻烦,她也认了,仙尊就是要保护弱小,维护世间安稳啊,即便她不是,但公孙昭仍心甘情愿。
呼延卓抱臂睨着田掌柜,他道:“说说吧,什么个情况?”
田掌柜道:“此处不便说话,还是请到老夫的私宅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