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人?”
夜君邪纵是不清楚这幻境之中自己与梦君到底是怎样的情况,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事实”。
他听罢梦君的话,莫名的升起一股怒气,旋即浑身气血翻涌,灵煞在道源之中反复凝练,如同江流一般涌向四肢百骸。
这一运气不要紧,他这才发现此时体内的灵气已经衍为灵煞,道源凝成的紫台已经初具规模,只待再进一步,便可化台为府,一举修成三问境界!
然而他运转功法,不免有威势外泄,顿时惹得了身侧正欢声笑语的尉迟梦君的注意。
“君邪?”梦君疑惑地看着眼中紫火闪烁的夜君邪,蹙起娥眉问道:“你怎么了?”
“没事。”太子连忙收敛气息,一边朝着梦君微微一笑。
他平日里的笑意温和而轻盈,笑面俊朗,很受梦君喜欢。但此刻心思不宁,太子的笑意便明显有些僵硬,顿时让梦君更感怀疑。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嫁人。”梦君见他那副样子,有些丧气的垂下头,却又很快抬了起来,温柔的说道:“但你已经答应我,今日之后你我义同兄妹,梦君安心嫁与郎君,邪哥哥全心做万阴之主。”
“我们自幼便在一起,同生共死直到今日,哥哥应能明辨妹妹的心思才是。”她红着脸诉说道:“我与郎君之情,日月可鉴,今生势必非他不嫁。”
“呵呵。”夜君邪意味不明的轻笑两声,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迈起步子继续前行,速度比此前快了许多。梦君见他健步如飞,也以为他已经平复好心情,连忙快步跟上,一边紧紧拥住君邪的手臂。
“护嗣,给我出来!”
夜君邪却并非认同了梦君的话,而是借助心眼内视识海,冷厉的心声在此处如同钟鸣一般此起彼伏:
“你存心要恶心我,对不对?”
“小太子何必如此震怒?”护嗣帝鬼的声音如同雾霭一般缓缓浮现:
“不过是尉迟梦君要出嫁,你来为她送亲嘛。你扪心自问,若是她果真嫁给别人,你会不会做这个送亲队长?”
“可是梦君嫁人——”
“梦君嫁人怎么了。”护嗣的声色肃然,言道:“小太子,你说你道心因她有碍,那么自然是要远离她才是。既然要远离,你们势必做不得鸳鸯,那丫头自然要嫁出去。”
他言罢,忽的又语气玩味的说道:“再说了,你又不是她的情人,只是青梅竹马罢了,为何要动怒啊?”
“我——”夜君邪应激一般便要脱口反驳,却说不出别的话来,憋得面色潮红。
作为灵胎而言,他方才十八,还要十几年后才算成年。于修士而言,择煞境界才算得成年,他也并未达到。因此夜君邪虽然向来自持自立,倒还没有想过什么男女之事,只因他总觉得此事谈之尚早。
“不对。”夜太子哑口片刻,忽的反应过来,心道:“我入你幻境,便是为了解决道心失衡之事!你若能根除这种影响,我自然便不必远离梦君!”
“太子,很可惜的是,这种情况并不能根治。”护嗣帝鬼笑道:“不但不能根治,若你跟那丫头在一起久了,这种情况只会更加严重。”
“这!”夜君邪顿感一阵失落,情绪瞬间低迷下来,第一次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然而他虽始终在分心与护嗣交谈,脚下却没有片刻停滞,此时已经来到了梦邪亭前。
梦邪亭,顾名思义,本就是为了庆祝东修罗域的两位小君同日诞生而建造,夜君邪却没有想到送亲前的礼场竟安置在此处。
“君邪,你看!”尉迟梦君兴奋不已,指着面前的场景向夜君邪雀跃道:
“这朱天玉绕,凤羽绮罗,是我母亲特地为我布置的!那边的龙凤宝辇,则是夜君叔叔赠与我做嫁妆。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你为我准备的这对相思青红戒!”
她说着,一边拿出藏在袖中的玉盒,这玉盒乃是温元冰龙玉所雕刻而成,外热内冷,很是奇异,已经是价值不菲的宝物。
然而真正的绝品,还在这宝盒之中。只见玉盒里静静的躺着两枚戒指,一枚上刻明月,青若琉璃,周身仙气氤氲,如同天上仙女之纹饰;另一枚前缀昏日,红如血焰,四周散发着魂灵之气,好似地狱冥君之珍宝。
“我送给你的...”夜君邪忍不住嘴角抽搐,仔细的端详这对戒指,心头泛起一阵酸楚。
他能清晰的感觉到,这枚红戒魂气外溢,血焰炙烤,红中带紫,分明蕴含着自己的气息!而那枚青戒受仙气蕴养,花香扑鼻,内藏五元,势必只有梦君自己加以保养,才能展现出这般异象!
若只看这对戒指,喜结良缘的必然该是他二人才对!
然而此前“自己”既然把戒指送给了梦君,那枚红戒自然便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将要戴在梦君心心念念的那位郎君手上!
“护嗣——!”夜君邪面色不改,心里却恨得难以忍受,道:
“这对戒指是怎么回事!”
“太子息怒。”护嗣帝鬼具象化在识海之中,感到整个神识世界变得恶劣非常,天雷地火,恶风不绝,明白这是夜君邪心中滋味已经难以忍受,连忙装模作样的恭声解释道:“我借你的意识创造幻境,其中之物自然依托于你的经历认识。”
“灵戒的气息会与蕴养的主人相同,你最熟悉的几人中,当代夜君与夜后自然不会为别人的儿媳蕴养灵戒,其他人则了解的不够详细,唯有你自己和梦君的气息你最是清楚,适合拿来拟造。”
“……也罢。”
夜君邪虽然气愤非常,却信任护嗣的说法,只得强行压下满腹酸楚,不自禁抬起手来捂住额头,心思一阵恍惚。
“君邪?”
“我没事。”夜君邪连忙松开手抬起头来,平复表情朝着梦君说道,一如平日里他看向梦君时的神色。
只是额头间那鼓起的数条青筋如同受惊的游蛇抖动不已,似乎彰示着他此刻真正的感受。
“吾等拜见太子!”
此刻已经临近送亲之时,夜氏的族人、臣子,尉迟氏的同宗尽皆出席,要为尉迟梦君送行,顺便沾一沾喜气。
然而万阴宫真正的主人还是夜氏。众人见到夜君邪进入礼场,慌忙收敛神情,尽皆整齐下拜,恭恭敬敬的口称太子。
“君邪,此次送亲以你为首,务必护持我女,安然抵达夫家。”
众人之中,忘川府的当代府主,尉迟天伦正安然坐在主座上,先是朝着梦君微微一笑,旋即转头看向夜君邪,平淡的话语声荡漾在会场之中,回环不绝:
“我知你素来与我女亲昵,此次或许是你二人最后一次同行,望你不要违背你对我说的话。”
他虽已有二百余岁,人称落英天君,却还是一副少年模样,秀发乌黑,冠面如玉,身上全无岁月痕迹。
那张常常毫无表情变化,神似面瘫的脸上,甚至还留有几分婴儿肥的韵味,微笑时还会露出浅浅的酒窝。若与此刻的梦君站在一起,不相识的人甚至会以为二人是姐弟关系。
作为尉迟氏曾经的第一天骄,他二十七岁修成三问境界第四境脱胎境,脱凡驻颜,风采一时无两,堪称古往今来最年轻的三问境大圆满修士。
“我与天伦叔叔的约定?”夜君邪连忙躬身应承,对落英天君的话却不明就里,只好先按下,打算等到离开时再问梦君。
“丫头,你远嫁三千瑶山之中,虽然已经是择煞境圆满的本事,为父还是担忧你的安危。”
尉迟天伦见夜君邪听了告诫,便跳下主座,几步赶到梦君身前。
他一身花香潋滟,素爱一身白衣,只是因为梦君出嫁,才披了鲜红色的锦袍,看起来多了几分喜庆之意。
花神血魇不仅是对尉迟氏的诅咒,同样也是天赋异禀的象征。尉迟天伦不但身具血魇,甚至与梦君一样乃是曼珠沙华,只是他的花印纯白胜雪,象征着感情的极端冷寂。
实际上也是如此。这位天君一生不喜嬉笑怒骂,平素只有一张平静如死水的面容挂着,他的怒意凛若寒风,一怒之间剑出如虹,猩红的花刃漫天飞舞,心如寒玉,温热之情只赋予了寥寥几人。
“所以,我与你娘商议,还是决定多为你赐下几道保命神通,即便你即将不再是我尉迟氏的族人。”
他说罢,眉眼中的温情悄无声息的消融,转而是惊天动地的真气震荡四方,将场中众人惊得慌忙散开,只敢远远窥探。
素白的曼珠沙华盛放在他身侧,他微微抬手,一柄剑柄清白如雪,剑刃鲜红似血的长剑忽然显形。宝剑即出,他挥剑而起,真气四散而出与剑光纠缠,化作漫天花雨,有条不紊的围绕剑芒舞动,一时间弁天血红、落英纷纷,可谓美不胜收。
一剑寂无声,剑出风舞城。瓣蕊惊飞雀,锋至百花穷!落英天君之名,正是因此而来!
然而不待众人迷离其中,尉迟天伦便挥剑横舞,五千枚飞花剑芒凝合一处,飞掠进梦君的眉心,全无半分痕迹留存。
“落花五千枚,每一枚都堪比我全力一剑。”尉迟天伦舞罢,飞剑回鞘,背对着梦君一步一顿的走向主座,一边用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清冷语气对她说道:
“走吧。今日之后,你便不再姓尉迟,也不会再是我忘川府的小府主。”
“父亲!”梦君深知父亲的秉性,忍不住泪眼朦胧。尉迟天伦这一次舞剑,不只是挥出了剑道神通,更是释放了自己的父慈之心。至此之后,尉迟梦君再不会受到父亲的半分怜爱。她在他的眼中,将与普通的尉迟氏外嫁女子无异。
“请天伦剑祖,最后受女儿一拜!”
尉迟梦君只是泪珠横流的跪下,安安静静的磕了三个响头,没有发出哪怕一声呜咽。只是起身之时,步伐略显蹒跚,险些踉跄跌倒。
夜君邪全程看着这一幕,不动声色的扶住尉迟梦君,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
“小太子,这本就是尉迟氏的习俗,并非我杜撰而来。”护嗣空灵的话语声再次在心头响起:
“尉迟氏乃是花神后裔,女儿往往长得美艳动人,天生体香扑鼻,芬芳若蕊,是很多势力为了求亲而趋之若鹜的家族。然而外嫁女儿,总归有泄漏家学的风险。因此尉迟家外嫁之女,要废去本族的不传之秘,且离族之后,不可进入忘川神庙,无论夫家还是子女都只许在思乡谷边缘驻留。”
“而且,不论出嫁前地位何如,出嫁后一律视为外室族人,永世不可复为内室。”
“那,梦君的主修功法,神芳三卷之一的曼珠沙华百纳卷呢?”夜君邪闻言,顿感惊心,忙声问道。
不待护嗣帝鬼回答,一旁刚刚站稳跟脚的梦君体内突然传来一阵紊乱的灵气悸动。太子只见尉迟梦君闷哼一声,忽的没了气力,倚靠在自己身侧,眉心的曼珠沙华面纹竟逐渐消失。她气息急转而下,萎靡不堪,又是忍不住嘴角溢血,彻底瘫软下来。
她显然是废去了主修功法,舍弃了数十年修来的道源根基,虽然还是择煞境大圆满的境界,却失去了大半的法力,一时柔弱的令人怜爱。
“梦君!”夜君邪看到她这副面色惨白的样子,感到心头一阵抽痛,尽管不停提醒自己这只是幻境,却无法从悲苦的心情中抽身,眼光再也无法从这无比熟悉的女子的脸上移开。
“值得吗?”他感到疑惑,若是不选择外嫁,她便不必离开忘川府,不必舍弃自幼修习的绝品心法,不必放弃前途无量的府主传承,仍旧会是那个开朗活泼,天资惊世的东修罗域小梦君!
“邪哥哥,扶我上轿。”梦君却只是莞尔一笑,尽量镇压内伤,柔声说道。只是她声色虽然虚弱不堪,语气却斩钉截铁一般不可动摇。
微不可察的,唯有她看向太子时眼眸间一闪而过的那一丝幽怨。
“...”
“小太子,你明明清楚的。”护嗣帝鬼感到夜君邪的愤懑之意充斥心海,却还是含着浅浅的笑意,说道:
“你知道,尉迟氏就是这样极于用情的家族,更何况她尉迟梦君还身怀沙华血魇,天赐多情之身。还有——”
帝魂的笑意久久不散,却听得夜君邪一阵发寒:
“你明明知道,她对你的心意,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