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姐姐,尉迟姐姐!”
距离卯时到来还有一刻钟时分,天已经微微乌亮。
常依儿着急于前去骁武台,期望能在台上如期看到安然无恙的玉人尹,因此没有像往日一样耐心的唤醒熟睡的小梦君,而是重重的敲了几下她房间的房门。待听到一声慵懒的嘤咛过后,依儿便加速动作整理衣装,只对着小梦君的房间喊道:
“我已经订过早餐摆在桌上,你快些起床,小英杰会就要开始了!”
说罢,她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出宣客楼,急急忙忙的跑下了楼梯。
听到常丫头的呼唤,小梦君这才昏昏沉沉的醒过来。她那一声呻吟虽然透着懒散,却与舒心二字全无关系,反而饱含着疲惫之意。
实际上,她直到寅时到来才堪堪睡下,满身劳累基本没有缓解多少。而比身体的疲劳更严重的,是情绪上的崩溃。
小梦君睁开眼时,只觉得满身筋骨如同散架,全无气力可言。小脑袋里晕眩与困意一同冲击着脑海,只让她感到阵阵头痛欲裂。
她只得捂着头坐起身来,手肘撑在柔软蓬松的枕头上,顿感一阵滑腻冰冷。
泪水。昏睡之间,她流下的泪珠不偏不倚的落在枕头上,如同干燥的沙漠中忽降暴雨,悄无声息的衍生出一片绿湖。
“夜君邪!”小梦君彻底清醒过来,旋即怒喝一声,呼唤这个平日里亲昵无比之人的姓名的语气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
她一念过这个名字,心中便萌生出无边的委屈和悲哀,然而昨晚发生的情形刻骨铭心般浮现在脑海里,又把她那股委屈之意全然转变成恼怒和悲愤。
“我无条件的信任你,就这样跟你跨越三千瑶山来到千秋域!”她虽然感到悲愤难忍,对自己的情绪却感到模糊,如同鼓劲似的自言自语着:
“我神赋有异,还是帮你夺得了散修榜首!即便忍着赌场污浊,还要为你赚取灵石!”
她的语气愈发沉重,声色愈发洪亮,逐渐变得睚眦欲裂,怒气直冲头顶,柔顺的长发都变得毛躁粗糙,终于怒斥出声:
“我恨你,夜君邪!”
然而她说出这句话后,却突然感到一阵恍惚,心神惶恐不安。
她的心似乎在抽搐,疑惑为何她能说出这种话来。
晶莹的泪珠再次沿着她娇嫩的脸蛋滑落下来,一点一点的落在床褥上。
在小梦君的视角里,夜君邪无疑在欺骗她。既然两人的资金无论如何都不足以买下神枫宝宴上的那件拍卖品,那么他给她的说法势必虚假。
是啊,夜太子,当朝大帝子。梦君啊梦君,为何你会觉得这个连面目表情都可以随心控制的人物,会是个开朗真诚的君子呢?
那么,堂堂万川府的小府主,尉迟家千娇百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梦君丫头,她费尽心思,一路上委屈自己,节省灵石、无视道源的干涸、忍受赌场的污浊气氛、费力争夺小英杰会的排名......这一切的意义又何在呢?
毫无疑问,只因那位夜太子的一句谎言,小梦君此间所有的努力和忍耐便尽数变得苍白。夜君邪自带她来千秋域开始做出的一切恳求,便都只是用来麻痹她的废话,是用以圆谎的谎言。
但实际上呢?
实际上夜君邪给她的说法始终模糊不清。小梦君此时的泪水不只是感到委屈,还弥漫着一股悔恨。
她悔自己为什么如此毫不保留的信任夜君邪,悔自己为什么从没有追究他那般糊弄的说辞,更恨自己这么做的最初、最原始的理由。
她争夺排名也好,为他能实现追求宴上宝物而开源节流也罢,始终只是为了,为了让夜君邪开心而已。
这在热恋中的少女眼中无比崇高而可敬的原因,在此刻看来显得何其可笑。
于是小梦君只是这样混乱的思量着,眼中的泪水如同淅淅沥沥的小雨,虽然纤细却久久不停。
她哭了很久,轻微的呜呜声像是深冬里破洞的墙壁漏进来的风嘶。
女儿家本就是心细如发、润物如水的人儿,更何况这位仙心剔透,玉貌绝美的尉迟梦君。她哭得久了,也便思绪出惹得自己垂泪的最根本的原因。
她恍然发现,最令自己伤心的,是自己始终抱有些微怀疑的一件事。
尉迟氏的梦君女儿,真的深爱那个道貌岸然的夜天太子。
一句“此后离得远一些”,竟让她从昨晚泣泪直到今晨。
想到这里,小梦君心中恼意重燃,将满腹的委屈压了下去,连忙取出手帕擦干了眼角的泪水和脸颊上的泪痕,带着残余的哭腔念叨着:
“蝶庄啊蝶庄,你可是花神嫡亲阴仙体,东修无双小梦君!受了这等委屈,平白让那衣冠禽兽的夜君邪如此欺瞒玩弄自己,你便只能以泪洗面吗!”
她没有发觉,自己清澈明亮的眼眸逐渐染上了一抹紫意。小梦君只感到自己的心气愈发通畅,咬牙也要变得坚强起来。
她撇去脑中想要一走了之,直接回归东修罗域的心思,反而是把满腔悲愤指向小英杰会。
“虽然不清楚你的目的,但既然你奔赴万里也要参与小英杰会,那宴比排名对你来说也应该是重要的吧?”她终于不再泣泪,一双眼眸已经彻底化作紫色,眼神锐利而冷漠。
“我非要亲自把你赶下擂台,绝不给你夺得排名的机会!”
于是,她这时才抖擞精神,赶赴不远处的骁武台。
然而小梦君不知道的是,这些情绪与想法虽然的的确确发自内心,却也有人在暗中引导。
准确的说,是神。
她御起遁术,不计损耗,飞速闯入骁武台上,这才赶在被视为弃权之前登临了十三号擂台。
“师妹,我们可等你许久了。”
十三号擂台之下早已盘坐了数名修士,此时看到小梦君登上擂台,便一个个站起身来。站在最前面的修士稳健的走上擂台,一身玄衣,器宇轩昂的朝着她说道:
“你若再不来,我们岂不是失了一亲芳泽的机会?”
“一亲芳泽?”小梦君正满腔火气,哪里有兴趣与他调情,怒极反笑,满眼讥讽的说道:“我记得这里乃是千秋阁的宴比场地,师兄要一亲芳泽,怎不到那东方城的春鸢庄去?”
她语气诡谲,话里透着不屑。
然而这男子是个自以为是的角色,没去细品她说话的语气,只听出了几分笑意,于是得寸进尺的调笑道:
“师妹此言差矣。春鸢庄里不过一帮庸脂俗粉,哪里能与师妹这窈窕身段、娇俏身姿相比?”他说着,双眼不着痕迹的扫过小梦君的胸脯和腰肢,眼神的侵略性被蝶庄感知得一清二楚。
尉迟急着出门,哪里有心思精心打扮,只穿着那件参宴的白色衣裙。但衣装虽然普通,却十分合身,将少女初具规模的胸脯和含苞待放的曲线模糊的勾勒了出来,看起来另有一番韵味。
这修士虽然道貌岸然,语气温和,说出的话却轻浮至极,想来是当日也欣赏到小梦君那翩跹优美的舞姿,对她动了淫靡心思。
“实不相瞒,小生乃是东修罗域人士,忝为楚湘鱼水教的小教主。”他颇有些得意的把持折扇,墨色的衣袖随风飘忽,自以为潇洒恣意,说道:
“师妹天资卓绝,却是散修,实在可惜。宴后不如随我同归我楚湘鱼水教?我教门也算上名门大派,一定能给你提供极好的修炼资源。不知师妹意下如何?”他热情洋溢,好似小梦君下一秒便会满怀感激的答应自己一样,有些忘乎所以。
楚山湘水,鱼水之欢,皆是男女之事的代指。这所谓的楚湘鱼水教,实则便是秉承合欢魔道的魔教罢了。可想而知,加入这个教派的女修士,会遭到怎样的对待。
双修之法,在元界的正统本就归属魔道,因此这个教门在东修罗域的规模也是极大,算得上下游的一流势力。
“楚湘鱼水——”小梦君再不能秉承冷静,只觉得再多与此人说一句话都是在自辱,一身魔气汹涌而出,青琉璃色的灵气化作十六朵曼珠沙华围在她的背后。
“四相尊魔,绛葩飞瓣术!”
她怒喝一声,佛道业火、极琼寒冰、妖羽雷云、烈罡鬼风分域显现,四道法相凝结而出,将她高高托住!
她却不愿立足在那四掌之上,转而踩在那六臂鬼王法相头顶,一脚落在他的鼻梁之上。小梦君手举仙罗玉如意,灵气纷纷洒洒,凝成朱红色、花瓣状的飞刀,一枚一枚循着如意转动。这飞瓣转速越来越快,终于带着飒飒的风声飞袭而去,四面八方的散开,乱花一般循着难以琢磨的轨迹朝着那修士斩去!
绛葩飞瓣术,位列四品神通,是小梦君最为熟练的法术神通之一。相应的,也是她早已显露过的战斗神通。
然而此时的小梦君早已不在乎什么隐藏身份、遮掩实力,她现在只想把这个满嘴荒淫的混蛋切成碎片!
她一经出手便凌厉至极,飞刀所向直指这修士的咽喉、心口、手腕、脚筋等一众要害,全然不顾这是在进行擂台比斗。
作为魔道圣女,她当然可以是温婉可人的少女,但一定是杀伐果断的小魔头!
而此时一身魔气,杀心难以抑制的人物却不止她一个。
要论魔心凶气,万阴宫的少年太子岂会落后于人?
“楚湘鱼水,好一个楚湘鱼水!”夜君邪眼露凶光,原本因为幽瞳冥府的施展而如墨漆黑的右眼变得猩红如血。
他昨夜迷惘之间,夜访明月栈,那里此时的栈主正是万阴宫的三问境界弟子,他那位人称“孤逍遥”的洪自在洪师兄。
此人醉情于箭,一心研究弓射之术,曾受当今射天府主亲自教诲。他极度嗜酒,清醒时机敏如狐,喝醉时则胆大包天,意气风发,曾言此生“伴酒逍遥”,对师姐师妹全然不理不睬,因此得了这“孤逍遥”的戏谑称号。
虽然见到了这位修炼道路上的前辈,但不巧的是当晚洪自在刚刚饮过烈酒,正处于“意气风发”的状态,说出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大意却是四个大字:
我也不懂。
小夜君出了明月栈,顿觉荒唐。他修练魔道,浸淫魔心多年,深知作为修炼魔道道心的人物,无论如何也不能如此优柔寡断、放任颓然。
他于是早早的到了这骁武台,想要趁宴比开始前,开诚布公的与小梦君谈一谈。
当然,有志在此是一回事,做事时便是另一回事。他一旦想起小梦君,心境便不自禁的波澜荡漾,面对小梦君还是有些悲伤踌躇。
然而,卯时即到,十三号擂台之上却空无一人,这使得小夜君感到大脑一片空白,顿感一阵担忧心悸。
挑战者却不会在意小夜君状态如何,十四号擂台的争斗随着时辰的到来而如期开始。
所幸,小梦君还是在规定时间内来到十三号擂台,只是气质与昨日有些微不同。
这种隐晦的特点对于别人而言或许难以察觉,但夜君邪却能清晰的感知到。
战斗之中应当全力以赴,这是天下比斗奉承的原则。然而随着小梦君的出现,夜君邪的注意力总是不自觉的转移到十三号擂台上的那道娇小的身姿上。
他最初还能加以遏制,随后却是暗自动用了更多实力,只为了在比斗之间能够有空暇可以注视尉迟梦君。
夜君邪发觉到自己的行为时,只能暗叹自己的道心不堪,与小梦君相隔如此之远,又是身在战场之上,却连全神贯注于战斗之中都无法做到。
直到,那个修士说出那些轻浮的话来。
“楚湘鱼水教——”夜君邪心头震怒,右眼散发出的狰狞血光在这幽夜寒心领域中如同妖魔用以噬人的血盆大口,只让他的对手双腿发颤,面对夜君邪如同面对一头嗜血的怪兽。
因为,这位夜太子的周身,确实散发着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这杀气笼罩而来,挑战者顿觉自身恍如待在一片汪洋血狱当中,四周都是鬼哭鬼嚎,端的骇人无比!
夜君邪随手挥舞长剑,四散的剑光宣泄而去,直接将那失去战斗意志的挑战者轰下台去,只留给他一身鲜血淋漓的剑痕!
他不会知道,夜君邪的杀意并非针对自己,而是直指那个楚湘鱼水教的小教主!
“此后,我东修罗域不会再有叫这个名字的势力了...”夜太子梦呓一般,反手倒握剑柄,双眼迷离的望向天边,如同斩断草芥一般轻易的宣判了一个一流势力的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