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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两百八十八章 对嘉靖的最后一次“调教”

海瑞作为一位名留史册的好官,被后世称为海青天,关于他刚正不阿的故事,民间广为流传,但他其实并非言官。

《海瑞集》收录了他的十五道奏疏,其中九道都是关于具体的政事,如《开吴淞江疏》《革募兵疏》,三道是辞呈。

最后的三道,一道是在徐阶被攻击的时候,为徐阶讲话的《乞治党邪言官疏》,不过评价公正,里面也讽刺了徐阶,一道是自己被攻击的自辩疏《被论自陈不职疏》,最后一道就是《治安疏》。

由此比例也能看出,海瑞根本不是博直名,他本人相当务实,解决实际问题多过针砭时事。

事实上,即便没有《治安疏》,这位海刚峰的政绩也非常经得起考量,疏浚吴淞江就足够他在明史上留名,当然对于后人来说,肯定就没有那么家喻户晓了。

毕竟《治安疏》对后世影响太大,天下第一疏,无论对历史有多深的了解,大多都听过这篇痛骂皇帝的奏疏。

而后世留存的版本,更是整整有三千多字。

如果对这个字数没有概念,那么《岳阳楼记》是三百多字,《出师表》是七百多字,就可以类比一二,这估计也是《治安疏》没有进教材全文背诵的原因。

实际上,海瑞并不是骂了嘉靖三千多字,整篇《治安疏》条理分明,分为三大部分。

第一部分,是阐述“君道不正”,指出天子的错误。

第二部分,是阐述“臣职不明”,揭露官员的错误。

最后一部分,是基于以上分析,提出了“求万世治安”的具体建言。

这篇奏疏结构分明,逻辑清晰,切合时局,既言辞恳切,又鞭辟入里,更是首尾相贯,开头第一句就奠定了基调。

嘉靖这般聪明的人,从第一句也就知道,对方大概要说什么。

于是乎,脑海里有一个念头,合起奏章,丢出去,别看这臣子写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偏偏眼睛不受使唤地看了下去。看书喇

“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

“陛下自视于汉文帝何如?……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而侈兴土木。二十年不视朝,纲纪弛矣。数行推广事例,名爵滥矣……”

“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宫,人以为薄于夫妇。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

“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嘉靖面色铁青,两眼充血,越看越气,越气越看。

终于,那句一直深埋在心底,唯恐成为现实的话,在眼前出现了:“……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

嘉靖的脑袋“轰”的一声响了,满大殿都这句话,这句由臣子说出的声音:“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

枉死城内的怨魂!

后世史书的评价!

这封奏疏,将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皇帝瞬间拉下了神坛,提前写进了历史里!

“反了——!

嘉靖终于发出了一声尖叫,脸色由青转白,露出绝望的凶光,捏着奏疏的手青筋暴起,剧烈颤抖着摇摆了起来。

吕芳僵在那里,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位主子,侯在殿外的群臣也隐约听到了里面的那一声尖叫,一个个惊愕莫名,又有种预感,天崩地裂就在顷刻之间!

啪!

下意识的尖叫之后,嘉靖好似终于收回了身体的控制权,根本不看奏疏后面的部分,连臣职不明都未到,更别提海瑞提出的具体措施,只是将此物狠狠摔在地上。

那股愤怒的劲道,好似要连一座山都要砸得粉碎,然后疯了般地吼道:“陆炳何在?抓!抓住这个人,不要让他跑喽!”

“是……是……”

吕芳浑身哆嗦了一下,一向以沉稳内敛着称的掌印太监,应了一声后,也以飞奔般的速度朝外行去,步伐甚至都有些踉跄。

而到了殿门,就见陆炳站在前排,也在探头往里面看。

陆炳心知执掌锦衣卫是一件很不讨喜的事情,虽为嘉靖的绝对心腹,但在大场面从来都是低调的。

可此时听到里面的动静,他不得不出面了。

内阁唯一的阁老吕本,是担不住事情的,已经浑身哆嗦,两股战战。

年轻的臣子,如为裕王讲学的翰林侍读高拱,也没有见过这等场面,只觉得那乾清宫都要垮下来了!

陆炳只能挺身上前,眼见他一个武将排众而出,不少文臣心中都大为不忿,又浮现出一个名字:“若是胡部堂在就好了……”

“陛下看了一份贺表,极度震怒,应是说了大逆不道的话。”

“何人的奏疏?”

“不知。”

且不说群臣如何想法,陆炳和吕芳已经聚到一起,小声低语两句后,就一并朝着里面走去。

等到他们来到殿内,嘉靖依旧保持着相同的姿势,双目微微凸出,胸膛剧烈起伏。

陆炳和吕芳心头一季。

他们都是最早跟着嘉靖的人了,从大礼议之争,到壬寅宫变,再到诛杀严党,一桩桩一件件,亲身经历过多少惊心动魄的事情,也从未见过嘉靖像今日这样狮子般吼叫,疯子般狂怒!

何等奏疏,有这般威力?

答桉很快揭晓。

见到陆炳进来,嘉靖也不说话,只是指了指地上,示意他去看。

陆炳上前,小心翼翼地去捡奏疏,翻了起来。

眼见陆炳的视线真的落了上去,嘉靖的童孔又是一缩,感到自己好似被扒光了衣服,赤身裸体地立于天地之间,

陆炳低着头,并没有察觉到这细微的神色变化,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心头也涌起惊涛骇浪,更是大悔,立刻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锦衣卫即刻缉拿海瑞,臣失察之罪,当受惩处!”

锦衣卫的职责,确实是料事于先,这种触怒君上的奏疏,根本就不该出现在嘉靖面前。

可惜这段时间,京师锦衣卫的主要重点,放在小世子上。

正如那一日嘉靖所预料的,景王眼见这位哥哥得了子嗣,将自己最大的优势抹平,在府内暴跳如雷,甚至真的有所意动,准备对那位小世子不利。

如果别的人敢做这种诛九族的谋划,早就提前抓起来了,但涉及到皇子,陆炳还是以防范为主,加派人手盯着景王一举一动,在拿到真凭实据之前,不敢轻举妄动。

嘉靖那时的命令,也使得锦衣卫放松了些对京师百官的监察,海瑞又是个平平无奇的户部主事,哪怕在地方上有些功绩,也有海笔架的名声,到了京师又算得什么?

种种因素下,才让《治安疏》上达天听……

陆炳这是为了嘉靖好过些,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可谓一片忠心,吕芳知其意,亦是暗暗点头。

然而他们都没有想到,嘉靖闻言定定地看着这位奶兄弟,露出古怪的笑容:“失察……失察……你执掌锦衣卫三十年,也会失察?”

陆炳僵住。

吕芳大骇。

嘉靖的两眼则翻了上去,黑色的童仁不见,只露出白色的眼珠,怪笑道:“朕知道了,天下的臣民等了好些年,就等着有这么一个人出来骂朕,接着逼朕退位……上下一心,内外勾结,朕居然被你们蒙在鼓里!”

陆炳和吕芳都懵了。

若论亲近,普天之下,没有臣子比他俩更亲近。

曾经的陶仲文不行,背黑锅的严嵩更不行。

现在嘉靖居然连陆炳都不信,而听这意思,甚至吕芳都受到了怀疑?

“自私自利到极致的人,在关键时刻,当然只信自己。”

这一场好戏,同样落在真武玄岳上端坐的李彦眼中,悠然评价道。

或许陆炳和吕芳跟着嘉靖数十年,在日常的行为上极为了解,但终究君臣主仆有别,还是无法全面地了解嘉靖的秉性。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李彦接触嘉靖并不多,但无论是从史书的了解,还是这个世界的了解,都看出这个大明天子,是一位刚愎偏狭,矛盾自私,言不由衷,疑心病极重之人。

在经历了大礼仪等诸多纷争后,骨子里更是有一种喜欢跟臣子对着干的乐趣。

正因为如此,嘉靖才要群臣在这个关头上贺表。

俸禄不发,年过难过,却要给天子移驾新宫极尽吹捧之言,是不是很憋屈?

那也得忍着!

讲道理就不是权力了,唯有凌驾于道理之上,才是强权!

这样性子的嘉靖,执掌大明天下已经四十年,他早就习惯了这种居高临下的掌控,结果在群臣皆上贺表,粉饰太平的时候,居然被海瑞以一道这样的奏疏,将自己几十年的作为批得体无完肤,将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又没人敢直说的真相血淋淋地揭开,心中的震惊、狂怒和不敢置信,自然难以言说!

关键在于,嘉靖很快产生了联想。

这是一场集体预谋的逼宫,那个户部主事无关紧要,关键是群臣都要反了,甚至连身边人都受不了自己,上下一心,内外勾结,逼他退位!

于是乎,那夹杂着失望与疯狂的飘渺声音,清晰地传入殿内重臣近臣的耳中:“既然天下人都不值朕久矣,那朕还有何颜面再立足于世?便如你们所愿,传旨退位,回西苑自我囚禁便是……”

这话任何一位臣子都受不住,陆炳和吕芳如梦初醒,嘶声地倒在地上,拼命叩首:“陛下!陛下万万不可呐!”

等他们磕够了,嘉靖脸色似笑非笑,或者说还是笑脸居多,只是一副好阴森的笑脸,头朝前探出,轻轻询问陆炳:“你和朕从小是喝一个人的奶长大的,告诉朕,是谁指使的海瑞,现在告诉朕也不迟!”

陆炳欲哭无泪:“回陛下,臣真的不知道,是否有人指使海瑞,不敢妄言啊!”

嘉靖的声音更柔和了,也更瘆人:“朕不会追究你,你犯不着替别人挡着,告诉朕,是你府邸东边的,还是西边的?”

陆炳再度愣住。

他的府邸东西两边,各有一座王府。

一座是裕王府,一座是景王府。

嘉靖之意,居然是认为裕王或景王在背后策划了此事,而自己也陷入夺嫡之争中,前来逼君退位?

这显然不符合逻辑,且不说数十年的忠君之心,陆炳作为嘉靖心腹中的心腹,如今的地位和恩宠已经升无可升,将嘉靖逼退,换上新帝,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所以陆炳张了张嘴,根本不知该怎么回答,吕芳身躯轻颤,则是不敢回答。

李彦遥观着这出以退为进的戏码,暗暗摇头:“嘉靖是半疯了。”

退位是不可能退位的,嘉靖认为背后有人指使海瑞,以此为逼宫,最先怀疑的目标,自然是有资格继承大位的两个儿子头上。

世上最怕天子疑心,尤其是疑心储君,恐怕一场祸及国本的清洗就将发生!

这位一心要做汉文帝,老了老了,倒是主内向那位发动巫蛊之祸,京师血流成河,皇族大臣多遭牵连,动摇国本的汉武帝看齐了!

汉武帝中后期虽然穷兵黩武,把文景二帝的钱粮败得一干二净,国力日降,但大汉根基还在,江河日下的大明,是万万经不住那等大祸的。

所幸李彦早有准备。

“驾!驾!”

乾清宫内的事情,并不为外所知,如今迁居的吉时还未到,一匹快马却奔到宫门前,马上之人下来后高举东厂令牌,快步朝着宫内飞奔。

在这个大喜的日子,即便是东厂也不该打扰,尤其是自从陈洪刚刚提督东厂,就死在了江南,东厂的气焰彻底消散,如今只能干些打杂的活计。

不过当殿内的吕芳得知外面有东厂的档头入宫通报消息后,却是心头一动,赶忙做了个手势,示意让人去听听,到底何事。

不多时,他得到了确切的消息,犹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狂喜着给嘉靖拜下,奉上唯一的好消息:

“恭喜主子!贺喜主子!皇榜被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