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东边大约五里地远的地方,有一块方圆十多平方公里的田野;七八月间,正是高粱晒红米的季节,稠密的高粱棵子,密密实实把这儿围成了另一个神秘的世界。
这块地方,除了给人带来神秘感觉之外,还给胆大的人带来了“财富”。高粱地中心地带,有一片东西南北大约各五百米长的坟地,坟地里长满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松柏树,翠绿稠密的松柏树叶把天空遮的严严实实,阳光都透不进来,松柏树下面,大大小小的石碑林立,一个个坟茔高耸。一到落日,天察黑,猫头鹰婴儿般哭叫声渗人,黄鼬,野狐狸,蛇等一些夜游动物便在深草里活动了;大白天来到这儿,也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汗毛里往外直淌冷汗。有的人为图个吉利,走亲戚下农田,宁可多走一些弯路,也要绕着这儿走。
当然,也有不信邪胆大包天的人,我就是其中一个,小时候有人喊我“楞大胆”,无论夜多黑,猫头鹰叫的多么瘆人,我都敢去坟地里走一遭,天王老子下凡都吓唬不住我。其实,胆小鬼,除了天性外,就是自己的无知,把任何事情和鬼神联系起来,自己吓唬自己罢了。我喜欢读书,特别喜欢读科技方面的书,知道世界上鬼神是人幻想出来的,任何生灵,不管是夜游的猫头鹰,黄鼬,狐狸,还是白天游动的蛇,只要人不害怕它们,他们就害怕人。正因为有了这些认知,我才有了楞大胆的脾气。
每年高粱晒红米的时候,我都来这儿发一番“小财”。
发的什么“小财呢?”
夏季雨水一浇,坟地里杂草生长的很茂盛,坟头上都长得满满的,绿绿的,由于没人来这儿,草特别多。家里养了两只羊,每天都要割草喂它。来这儿割草是最简单最省事了,一会儿就割一大筐,背回家里,够羊吃一天的。
有一次清晨,太阳刚刚爬出地面,阳光映射的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发亮,镰刀碰到的地方,草叶一晃悠,露珠“扑簌簌”掉到地上,,又渗入泥土里。割了一会儿,腰酸了,正直起腰歇歇,发现草丛里有一只马稍子,树上叫蜥蜴,瞪着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看我,我举起镰刀朝他靠近,马稍子摇着尾巴惊慌地逃了。我追上去,转过两个坟头,马稍子爬上了另一个高大的坟头。这个坟头前面树立一个一人高的石碑,石碑上雕刻着光绪年间的字样,可见年代之久远。马稍子爬到半坡,看不见了,我四处瞅了一会儿,扒开杂草一看,发现坟头半坡上有一条缝,马稍子可能爬到了缝隙里了?我把镰刀插到缝里头,使劲一撬,原来下边是一块活动板,竟然让我撬开了。
此时,阳光升到了东南方向,一绺阳光正好映射进去,看见坟里面空荡荡的,下边铺着柴草,还有人踩踏的痕迹。我虽然是“愣大胆”,看见这些心里免不了一阵颤抖,出一身冷汗;顾不上拿草筐,慌慌张张跑回家里告诉大人去了。
村长和治保主任赶来了。
村长问:“看见谁来过没有?”
我说:“我每天都来这儿割草,一个人影也没见过。”
两人又扒拉草看,治保主任指坟头下边说:“看,草都踏平了。”
村长说:“这儿还有脚印呢。”
既然发现了脚印,断定坟里头进来人了。谁能到这儿呢?那个年代讲阶级斗争,人们的思维自然和阶级敌人牵扯一起了。
村长说::“弄不好有暗藏的阶级敌人!咱们一定提高警惕!防备他们搞破坏!”
治保主任说:“情况很严重,不能小视。”
村长指示治保主任:“快,快去公社报告,就说阶级敌人行动了!”
村长说罢,回头对我说:“没抓到阶级敌人之前,不能对任何人讲,一定保密,记住了吗?”
临走,我们把踩倒伏的杂草竖立了起来,小心翼翼恢复了原状,力争消除我们弄出来的一切痕迹。
下午,治保主任从公社回来了,村长把我叫到大队部里,我们三人临时开了一个会议。治保主任传达了公社领导的指示,公社领导指示我们三人组成一个由村长任组长,治保主任任副组长的监视小组,昼夜监视坟地里的情况变化,一旦发现了问题,公社再组织人力进行抓捕行动。
接受到任务的当天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我们三人神不知鬼不觉穿过了高粱地里,悄悄趴到坟地杂草丛里隐蔽起来了。由于事先有充分的准备,夜里活动的猫头鹰都没发现我们。潜伏不久,黑暗渐渐消退了,东方天空慢慢露出鱼肚白,前天刚下过一场雨,地面很潮湿,再加上草叶上的露水,天明的时候衣服全湿透了,贴到身上感觉凉冰冰的,这样一来,村长的关节炎犯了,痛的咬牙咧嘴,嘴唇都咬出了血,但他很坚强,咬紧牙关,始终没哼一声。
又过了一阵,太阳升到了头顶上了,火辣辣的阳光一射,晒的头顶蒙蒙的,潮气变成了蒸气,湿漉漉的衣服干了又潮湿了,再加上蚊虫叮咬,浑身奇痒。带来的水喝光了,还是渴,眼睛直冒金花。实在受不了啦,我用胳膊肘碰碰治保主任,话还没说出来,治保主任闭着干裂的嘴唇看看我,摇摇头,小声说:“坚持,一定坚持到底!”
村长和治保主任闭上了眼,一动不动伏在那儿,我知道他们不是睡觉,而是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地上是否传来动静。三人中我年纪最小,看到这些我还能说什么,心里默默念叨治保主任刚才那句话:“坚持,一定坚持到底!”
耳旁听到村长嘟囔:”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潜伏到第二天清晨,一个人影也没见到,精疲力竭之中,我们三人拖着疲惫的身子悄悄绕弯回家了,我随便吃了几口饭,倒头便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睡梦中感觉有人推我:“别睡了,走吧!”
睁开眼一看,窗户外边黑乎乎的,那盏半昏半暗的煤油灯光里,映着村长和治保主任疲惫而瘦削且泛黄的脸。
来到坟地里,又潜伏了下来。上面黑漆漆的夜空,稀稀拉拉忽明忽暗的行星眨着昏暗的眼睛,身边,“嗡嗡”叫唤的蚊虫咬的难受。闷热的空气让人喘不上气来。正烦躁时,突然吹来一阵凉风,这才感觉一阵凉爽,才松一口气,突然西北方向电闪雷鸣,千军万马一样的乌云蜂拥猛扑上来了,一眨眼功夫,一场暴雨“哗啦啦”顺头浇下来,我们三人瞬间被淋成了落汤鸡。
一连潜伏了几天,都没发现问题,治保主任向公社领导汇报一声,这事慢慢松懈了下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天掌灯时分,治保主任慌慌张张跑到了我家里来,后脚还踏在门槛外边就喊:“快!快跟我走!”
我知道是坟地的事有了门目,把饭碗往灶台上一放,跟在治保主任屁股后边飞一样出了门。我们两人气喘吁吁跑到了村长家里,村长刚吃过饭,正坐灶火里抽烟,见我俩急急火火跑来了,慢悠悠抬起头,不紧不慢地问:“有事?”
治保主任脸上挂着几分神秘与喜悦,看看屋里没村长家里人,压低声音说:“有情况了!”
我想:都咕咕这么多天了,终于有了门目,村长听了还不高兴地跳起来?习惯性把手一挥,走!带领我俩朝坟地奔去。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村长一直没抬头,忧心忡忡问一句:“什么情况?”
治保主任也愣了,但他还是说:“刚才我看见两条黑影钻进了坟地里了!”
村长听了又叹气,眼睛看着灶火门,说:“坟地又不是军事禁区,谁不能进去?”
嘿嘿,听了村长不酸不咸的话,我感觉愕然,甚至说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和前几天的态度突然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怪了!奇了怪了!村长为什么?
治保主任白愣村长一眼,显然不服气,拉起我说:“走!咱俩行动!别让敌人先动手了!”
昏暗的煤油灯下,村长这才抬起了头,嘴唇翕动几下,他要说什么,我俩一个字也没听清楚。
我和治保主任朝坟地跑去。
这是下半月,太阳一落山,天空就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了,我跟在治保主任身后,深一脚浅一脚钻进了高粱地里,不知道跌了几个跟头,反正滚打的一身泥巴。
到了那个坟头。
微风吹动高粱叶子,“哗啦啦”像唱歌,鸣虫躲在草丛里弹琴弦,只有松柏树上的猫头鹰发出凄厉的瘆人叫声,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问治保主任:“怎么没人影?”
治保主任示意我别说话,带我蹑手蹑脚靠近了那个坟头。突然,我眼前一亮,黑暗里一道亮光从那块盖板缝隙里映射出来。透过缝隙隐约听到一个女孩的嘤嘤哭声,还听到一个男孩劝..........。
听到这儿,我伸手揭那块板,治保主任一把拉着我悄悄溜回了村里.......。
第二天,我便离开了故乡。
时光如穿梭,一晃四十年过去了。又是一个金秋季节,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可惜村长和治保主任都已离开了人世,听到了这儿,我顿感浑身发软,乏力,免不了一阵心酸。可是,坟地里的事,多年来一直萦绕我心里,甚至有点儿弄不清楚原委誓不罢休的想法。恰好,在村头上遇到了老崔和春花【村长的女儿】两人并排从田野里劳动回来,一问才知道两人结成了夫妻。惊讶之余我问老崔:”你俩怎么结成的夫妻?”
老崔有些害羞,摇头说:“那时年轻无知,真的是年轻无知”。
倒是春花大方,笑着说:“不怕你笑话,实话说给你吧!”
老崔插话说:“说什么呀,乱插插!”
“就说,就说!”春花笑着说,“当年俺老爹嫌他家穷,不让我嫁他,你说怪不,我死不回头,非嫁他不可!”
我说:“后来呢?”
\"偷偷约会呗!”
“村子这样小,还不让人家看见了?”
“可不,为了躲避人,我俩就偷偷到坟地里去约会,后来发现了那个空坟,能遮风避雨,我俩就把那儿当成了爱情屋,可最终还是让人发现了,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