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婶跟着孩子在城里住了一年多一点儿,回来过年就不走啦。
村里人问她:“为啥不在城里跟孩子享福了?”
她说:“城里车辆太多,噪音太大,空气太呛人,乡下多好,天蓝,地绿,水清,空气新鲜。”
王婶丈夫二十年前就死了,丈夫死了,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经常吃不饱穿不暖,沦落成了村里的困难户了,村里好心人劝她再嫁个人!生活上好有个依靠。王婶听了,头摇的像拨浪鼓。
她说:“两个窝混一起,孩子难免受屈。”
因此,她再没嫁人。煎熬了这些年,等到孩子长大了,搬进城里住了,本来该跟着孩子去城里享福了,可是,她在城里住不习惯,谁劝都听不进去,非回来不可。
八十年代农村分田到户时,王婶分了半亩田地;回到村里,虽然孩子见月给钱,吃穿不愁,王婶劳动惯了,闲下来觉得无聊,就把自己的半亩地从租户那里要回来自己种了。
眨眼春风送走了寒冬,迎来了春暖花开。一天,王婶扛着锄头去地里翻地了,她打算种上棒子,等棒子收下来,院子里再养几只鸡,不用花钱买鸡饲料,还能吃上城里人喜欢吃的土鸡蛋,比在城里生活还不强一百倍!
她正翻着地,听见身后有人喊:“花子,是花子吗?”
王婶心里一愣,花子是自己的小名,四十多年了,没听见过谁再喊过她的小名,今天听起来感觉是这样亲切,一下子又把她带到了几十年前的青春岁月年代了,她心里嘣嘣跳着,眼泪差点儿流出来。
王婶揉揉眼睛,谁喊呀?回头一看,是一个晒的满脸紫黑的驼背老头,正咧着一口秃牙床朝自己笑呢。
王婶看了半天没认出来是谁。
“唉!你不认识我啦?”
王婶摇摇头:“看着面熟,一时想不起来你是谁啦!”
“唉!一晃过去几十年了,”你忘了读小学的时候,班里有个祥子吗?”
王婶想起来啦,“记得呀!班里最调皮的那个孩子。”
“呵呵,老头又咧着秃牙床子笑:“那时小不懂事,我还给你写过情书呢,你忘啦?你哭着去告老师,老师很熊我一顿。”
王婶突然一阵心跳,脸涨红了,面前这个老头叫祥子。
王婶感叹道:“岁月不饶人呀,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唉!是呀,我也离开这儿好多年了,去年春上才回来。”
王婶问:“你去哪啦?”
祥子答:“我跟孩子去城里啦,唉!还是故土好!花子,你丈夫走了有二十多年了吧?”
“是呀,是呀,一眨眼二十多年了。”
“人过的不容易,我老伴走了也快二十年了,我住不习惯城里,唉,还是自己老窝好!”
王婶回村里这些日子,见过不少人,还没和谁拉过这么细致的家常,听祥子一说,王婶心里一喜,好像一下子把王婶又带回到那个青春岁月里了。她痴痴地望着面前这个和自己同样情况的人,心里激荡着,翻腾着。
王婶怕耽误了翻地,一边说,一边举起了锄头。
祥子抓住王婶手里的锄头把:“花子,你歇一歇,我帮你翻地吧!”
“不啦,不啦!”王婶浑身触电一样,心里突然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慌张,没等祥子把话说完,赶忙收拾起锄头,慌慌张张回家了。
身后传来祥子嘶哑的声音:“花子,你慢走呀!”
回到家里,王婶心里像翻腾的沸水:时光真快呀!眨眼间孙子都十几岁了,想起这些,她有点儿失落与惶撼,越想心里越缠绕,这一夜,她失眠了。一个人躺床上,静悄悄的房间里,突然听见老鼠吱吱叫,王婶心里颤颤的,他回来这段时间里,第一次感觉一个人的院落是多空旷,人是多孤独寂寞,黑漆漆的夜多令人寒颤。
过些日子,王婶去田里看。
棒子苗长出来啦,绿油油的,一行一行,像一面面小小的旗子,南风吹来,苗儿摇晃着,叶子上的露珠,朝霞映射着闪着晶亮的光,珍珠一样,“噗嗤,噗嗤”掉到地上,浸在泥土里。
王婶正痴痴的看棒子苗,背后又传来祥子嘶哑的声音:“花子,你来了!”
王婶答道:“来了。”
祥子指棒子苗说:“该上肥了,我家有复合肥,你自己去拿吧!”祥子从腰带上解下一串让衣襟磨的晶亮的钥匙,送王婶脸前。
王婶心里一阵紧张,脖颈都涨红了,摆手说:“不用,不用!”拿起锄头,又一次慌慌张张走了。
身后依然传来祥子嘶哑的声音:“花子,你慢走呀!”
又过些日子,王婶又去地里啦,棒子秸秆又粗又壮,叶子肥厚,棒子穗长出来了。王婶看了,心里别提多喜欢了,但她低头一看,棒子穗缨上生虫子了。
她正琢磨用啥办法杀虫呢。身后又传来祥子嘶哑的声音:“花子,我家有六六粉,你拿来用吧!”
王婶又是一惊,回头看,祥子正从腰带上解那串钥匙呢,咧着一口秃牙床朝自己笑眯眯的。
“不用,不用!”王婶扛起锄头走了。
“花子,你慢走啊!”身后依然传来祥子的问候声。
以后的日子,只要王婶去田里,都会遇到祥子,只要田地里需要啥,祥子都从腰带上解下那串钥匙,说:“你去我家拿吧,我家里有。”
王婶挺惆怅的,内心隐隐约约有种异样的感觉。慌张的同时,心里还有一种慰藉,一个人的生活,孤独与寂寞是可想而知的。
棒子熟了,该收回家里了,王婶又去了地里。祥子一如既往来到了王婶地边上。
“花子,我帮你吧!我家有小推车,你用吧!”
“不用,不用!”这次王婶没笑,没再和祥子搭腔,头不回的走到田地另一边收棒子穗去了。
祥子没像往常一样跟过去,也没说那句“慢走”的话,而是愣愣的站在原地田坎上,遥遥的望着王婶,望一会儿,落荒般摇晃着身子走了。
自从把棒子穗收到了家里,天气渐渐转凉了,王婶隔了好多天没去地里了。
一闲下来,王婶又失眠了,夜里,她望着黑乎乎的屋顶,眼睛里晃动着祥子那天落荒的影子,晃动了一会儿,王婶心里突然酸楚起来了。
这天,她终于忍耐不住了,又来到了田地里。
深秋了,下了几场小雨,寒风刮来了,草枯萎了,割下来的棒子秸秆开始腐烂了,冬天来了。
冬天没有谁家翻地,可王婶打破了村里的规矩,她举起锄头使劲的刨地,溅起的冰渣子沾她脸上,又融化成水,顺脸颊流到脖颈里。
一下,两下......。每次锄头举过头顶,她都下意识往身后看,她多希望此时此刻身后奇迹般出现一个人啊!
可是,夕阳西下了,漫野地里就她孤零零一个人。
起风了,风刮的枯草腐叶“哗啦啦”响,田野里一派朦朦胧胧,夜幕渐渐笼罩住了茫茫田野。
她遥遥望着后村,村东头那一幢房子里,夕阳余晖映着屋顶上高耸的烟囱,烟囱里隐隐约约冒出了炊烟。
是谁蹲在灶火里,往锅底下添着棒子秸秆,熊熊的火焰映的满脸通红,是祥子吗?
王婶心里一跳,举过头顶的锄头停在了半空里,久久没落到地上。
王婶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