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后半夜,月亮落下去了,太阳还没升起来,院里一派朦朦胧胧。
“唉!别睡了!去吧!”
王大爷听见老伴哼哼叫他,翻翻身子坐起来,从床头拉过衣服正要穿,一扬胳膊见老伴身上盖的被子掉地上了,一边弯腰拉被角,一边问:“夜里冷不?”
王大娘转过黑黄色的脸,两个深陷的眼窝粘着一团眵目糊。
“你身子像火炉,我还能冷!”
王大爷不再说啥,边穿衣服边往窗外瞧。
王大娘说:“你看啥呀?还不穿上衣服,赶紧去市场!”
王大爷说:“这不穿呢!”
王大爷穿好了衣服,下床又在屋里四处寻找。
王大娘问:“你找啥呀?”
王大爷一边扒拉床底下一边说:“找个袋子,好盛鱼。”
“买鱼给塑料袋,还用你拿?”
“我怕袋子不结实,半道漏了!”
王大娘话:“多套几个塑料袋,还漏?别消磨时间了,快去吧!”
街上静悄悄地,树木裹在飘渺的晨雾里。王大爷正往公交车站走,邻居老李开一辆机动三轮车“呜——”一声,停面前。
“唉——老王,你去哪?”
王大爷边走边说:“去公交车站。”
“坐公交车去哪?”
“去大市场。”
老李刹住车闸,停下车:“来!顺路捎你过去,上车吧!”
路上,老李和王大爷攀谈起来,老李问:“王大爷,你去市场买啥呀?”
王大爷叹气说:“老伴患绝症啦,几天吃不下饭,愁的我不得了,夜里突然说肚子饿,想吃鱼!这不,我去市场看看!”
老李听了,心里一愣,三十多年前的事又浮眼前。
三十年前,王大爷添大小子的时候,王大娘三天三夜下不来奶,饿的大小子哇哇哭,王大爷愁的没法子,满屋子转圈儿。老李从百里外给他请来个医生,医生看了说:“吃鲫鱼下奶。”
寒冬腊月里,滴水成冰,河里冻了一尺多厚,去哪弄鲫鱼呀?王大爷愁上加愁的时候,老李扛上大锤,顶风冒寒去河边了,半天工夫提来两条鲫鱼。
鱼做熟了,泛着鱼香的碗揣王大娘跟前,王大娘嘴凑到碗边上,“哧溜”喝一小口,说:“真香!”
又咽几口唾沫,把碗推到一边了。
王大爷愣了:“咋?不好吃?”
“好吃!”
“好吃,为啥不吃了?”
老李也劝:“好吃,快趁热吃呀!”
王大娘摇头:“肚子饱,等一会儿吃。”
晚上,王大爷又把鱼碗揣王大娘跟前,说:“吃了好下奶!”
王大娘深情地瞧王大爷一眼:“我喝汤,你吃肉!”
王大爷说:“我又不下奶,吃啥肉呢?”
王大娘说:“人家说了,喝汤下奶,吃鱼肉不下奶。”
王大爷眼圈红了,她知道王大娘哄他,心疼他,摆手说:“没那回事!你吃!汤和肉一起吃了!”
王大娘心疼地说:“看你天天忙,也该补养补养身子啊!”
“唉——”老李想到这儿叹口气说:“王大娘会过了一辈子,到了生命睌期了,别亏待她的嘴了,想吃就给他吃吧!”
“是呀!是呀!我不是去买鱼吗……”
老李开着开着车“呜呜”走了一段路,慢慢停下来了,他把车停在路边上,停稳了,一把拉住王大爷的手,恼怒地说:“你现在让她吃鱼,你有良心吗,还不是诚心害她!”
王大爷愣了一会儿,脸上一阵阴云过后,笑了:“我知道,小日本把核污水排大海了,海鱼不能吃了!”
“明知道不能吃了,为啥还去买鱼?”
王大爷沉了好久,长叹口气:“唉——她患绝症撑不了几天了,管它核污染不污染啦,满足她最后一点愿望吧!只要她笑着走进九泉,我就安心了。”
老李一脸愤怒,使劲一拍车护栏,怒吼吼盯王大爷,盯一会儿,大笑:“唉!核污水排放前我买了几条鱼,还在冰箱放着,走!跟我拿去!”
说罢,掉转车头,载着王大爷,飞一样朝回奔去。
鱼做好了,满屋飘着鱼香味。王大爷把碗揣到王大娘跟前:“吃吧!挺香的!”
王大娘眨眨混浊的眼睛,吸吸鼻子,说:“闻见香味了,真香!”
“吃吧!趁热吃!”
王大爷夹块鱼肉放王大娘嘴里,王大娘舔舔嘴唇,又吐出来:“才买的?”
“才买的。”
“市场上买的?”
“嗯,才从海里打捞上来的!”
王大娘黑黄的脸色变的更加深沉,哼哼着说:“核污水污染了,不能吃!倒掉吧!”
王大爷心里一愣,大脑顿感变的很迟钝,他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王大娘,眼睛潮潮的,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小日本排污前,老李从海上打捞的。”
王大娘笑了,枯萎的脸上带着天真的孩子般的笑,她用瘦削的手指指碗:“趁热吃吧!整天忙,该补养补养自己的身子了!”
八月三十,是中国民间传统的鬼节,太阳还没升起来,王大爷便从坟地回来了,半道上遇到老李开着机动三轮车去市场,王大爷扭扭头假装没看见他。
“鸣——”老李驾驶着机动三轮从他身边飞驰而过。
机车轰鸣声低沉悲哀,好像让泪水滤过似的,又好像给睡在阴曹地府的人寄予真诚的祝福。
再后来,人们凑堆儿说闲话的时候,只要一说起吃鱼的话,王大爷脸儿马上阴沉下来,混浊的眼睛里滚动着泪花,低垂头转身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