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夜,就这样悄无声息走了。
今天,老奶奶没像往常一样听到窗外的喧闹声。她努力扭过身,扶床沿,一手伸出布满裂口的手擦拭布满玻璃窗上的水汽。瞬间,水汽顺着划痕,蚯蚓一样往下爬,最后落到窗台上。
手指划后的玻璃,虽然朦胧,看不清楚窗外,但她依然看见大片大片的雪花,从昏暗的天空中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田野、村庄,树木全都笼罩在白蒙蒙的大雪之中。
他转过身看到门后边的厨架上,放着大米,小米,面粉,各种新鲜蔬菜。
这是一个女孩送来的。女孩每天来两趟,早晨送吃的,晚上给老奶奶清扫屋子,聊家常。
女孩亲热的喊她奶奶。
女孩来了,她发自内心感激,说:“挺忙的,别来了,我挺好!”
女孩甜甜的说:“老奶奶,照顾你是我们的任务。”
她不再说啥。
女孩走了,她就站在窗前朝远看。
窗外是一条南北大道,大道两边生长高大的法国梧桐,夏天,翠绿的梧桐树叶,掩映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她透过稠密的梧桐树叶,隐隐看到一条非常熟悉的通往东南方向的泥土小路。
那是多年来老奶奶踩出来的一条小道。
虽然这儿是耕地,村民宁愿少种些庄稼,也不愿意伤老奶奶的心。
小路羊肠一样,弯弯曲曲,尽头爬上徒骇河堤。
光阴荏苒,一晃五十年过去了。
那时,老奶奶的腿脚还灵便,她每天在太阳初升时,沿着这条小道来这儿。徒骇河堤下边,是一片坟地,坟地上生长十几棵合抱粗的松树。最外边那棵,树身枯萎了三分之一,腐烂木头将树身变成了蜂窝状。但它的另一边,依然顽强茁壮。
河槽里是一天到晚“哗哗”东流的清冽河水,老奶奶站在河边,不禁萧然泪下。
老奶奶从不嚎啕大哭,而是嘤嘤哭泣,声音小的像蟋蟀鸣音。
直到夕阳西下,晚霞烧红西边天空,然后慢慢消退后,她才怀一腔失落回家。
一次,回来路上,她走到坟地前,落在大松树上的鸟儿,轰然飞起,张开翅膀,“喳喳”鸣叫,在原野上空盘旋。
老奶奶想起她年轻时,她和她的男人还有儿子,在坟地边上整天劳作的情景。
这儿有她的一片田地。男人勤劳能干,儿子乖巧。那时,一家三口,一年四季,糠糠菜菜还能填饱肚子。
再后来,鬼子侵占了东昌府,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土匪随之兴风作乱,今天要粮,明天要肉,他家的日子苦不堪言。
这年,天大旱,全家满打满算收两布袋粮食,正愁过不去这漫长的冬天,土匪闯进来抢走了唯一的粮。
男人急了,要和土匪拼命,土匪倚仗人多势众,放火烧了他家的房子。
男人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也去当土匪!”
老奶奶说:“你当土匪,残害穷人?”
男人坚定的说:“不,不!我有一杆枪,为穷苦人撑腰说话!”
这年深冬,雪下很大,野地里半人深的雪,人走路都困难,村里,大雪封住家门,堵住窗户,人都懒的清扫,雪还是下个不停。男人披一身冰凌,从雪堆爬进家来。
老奶奶问:“你咋回来了?”
男人说:“土匪尽糟蹋百姓,不干了!”
她说:“你看看那儿有穷人的队伍!咱再去!”
“穷人的队伍”,这话,老奶奶是听一个过路人说的。
这天,街上来了一支队伍,衣领上一边一个鲜艳红旗,帽檐上有一颗闪闪红星。
男人说:“就是他们,咱们穷苦人的队伍!”
男人说:“我要跟队伍走!”
老奶奶说:“你腿脚不好,整天行军打仗,队伍要你?”
男人想想也是。
老奶奶说:“不如把儿子送去!”那年,儿子十七岁。
于是,儿子和村里一些年轻人骑俊马,胸前佩戴红花,村人敲锣打鼓欢送。
儿子走那天,雪停了,天空亮晶晶,徒骇河大堤上面的树丛里,挂满了亮晶晶的冰柱。他把儿子送到徒骇河堤上,要过河了,儿子回头说:“娘,你回去吧!我跟随刘邓大军到了大别山,给你来信!”
儿子走了,老奶奶天天站在河堤上,眺望儿子去的方向......。
一天夜里,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男人从外边回来,告诉老奶奶:“我也要走了!”
她问:“去哪?”
男人说:“淮海战役打响了,抓了好多俘虏,队伍人手不够,去看俘虏。”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老奶奶爬起床,给男人拾掇随身衣服,她知道男人三天两天回不来。
送男人来到徒骇河堤上,她悄悄塞给男人两个窝窝头:“说,不定啥事走到目的地,路上吃!”
不远处,几只鸟儿落树上,交头接耳,他们是从大别上飞来的吗!捎来儿子的信吗?她扬起那双眼睛,试图看穿迷迷蒙蒙的云雾。慢慢的,慢慢的,他眼前荡起一片曙光:男人跟队伍走了,他一定会见到儿子。
她扬起手臂,朝河对岸喊道:“到了队伍上,见了儿子,告诉他,瞅空回家看看!”
转眼又过去一年,依然没听到儿子的消息,男人也没回来。他怀着不顾一切见到儿子的念头,可是,这个念头就像一个水泡冒出来,随即又冒出许许多多水泡,也就是说她的想法很快破灭了。
她只有一个办法,每天朝阳升起的时候,她默默来到徒骇河堤上。
他送儿子走的时候,也是这个时刻,那天,一绺染红的朝霞,将天空染得彤红,她想,儿子一定会回来,一定会在朝霞升起的时候回来。茂密的树木披上灿烂的朝霞,微风吹动,树枝摇晃着,直到夕阳西下,夜幕笼罩住大地,她才慢慢回家。
一天,两天,一月,一年........时光如流水一样过去了,再也听不到“轰隆隆”的枪炮声,田野里到处欢歌笑语,人们都过上了太平日子。
儿子,还有她的男人该回家了。
可是,始终见不到他们的影子。
村里分给他土地,她日夜在田里忙,多收些粮食,儿子,男人回来时吃。
此时,他看看田野里那些活蹦乱跳的青年人,老奶奶多么想念自己的儿子和男人啊!他们为啥不回家,去哪了?
一天,村里一个在东北当过胡子的人对他说:“别等了,再嫁人吧!你男人当了大官,娶了城里媳妇。”
她问:“儿子呢,难道儿子娶了城里媳妇,忘了娘?”
那人无言以对。
老奶奶天天来河堤上,朝东南方向遥望,大别上就在东南方向。
望啊,望啊,天渐渐黑了,老奶奶很失望,嘤嘤哭。
从此,她感觉只有哭出来,压抑心里的思念才会迸发出来。
从此,她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都站在这儿嘤嘤哭泣。
这是啥哭声,我无法用笔墨写出来。哭声居然在漆黑的夜空里,在空旷的田野里,像穿透高墙的磁场,沿着连绵起伏,弯弯曲曲的徒骇河堤向四面八方扩散。哭声穿过河堤,丛丛树木,田野的生灵似乎被老奶奶内心深处无限的痛苦所感动,它们静静地,专心致志聆听。
起风了,风刮树枝,发出“簌簌”响,好像为老奶奶的哭声伴奏绝佳乐曲。
无垠的田野,重叠的村庄,谁能听不到老奶奶的哭声.......。
五十年了,这位倔强的老奶奶多次拒绝政府的好意,政府工作人员说:“你儿子和丈夫为了人民的事业,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你是大家的母亲,政府没理由不照顾你!”
老奶奶说:“我不需要,省下钱给国家建设吧!”
在场的人员哭了,就是这样的老奶奶,这样的胸怀。
老奶奶却笑了,她望着徒骇河大堤,望着大堤下边那一片松树林,她说:“你们看,老松树都焕发了青春,我们还有理由不活的更年轻......”
五十年后的今天,老奶奶老了,她走不下楼了,她只能站在屋里走动,如此艰难的时候,老奶奶不能再固执己见了,她接受了政府的意见。
老奶奶不能去徒骇河堤了,但她每天都站在窗下,透过密密麻麻的树木,穿过迷迷蒙蒙的天空,从朝霞升起,到夕阳西下,用一双昏花的眼睛,遥望徒骇河大堤,她多么期待奇迹出现。
直到夜幕降临,再也看不到大堤的影子了,她才嘤嘤哭出来,只有这样,她心里才平静,夜里才睡香甜。
这时,天晴了,纷纷扬扬的雪停了,一抹初阳映在窗子上,望着满地白皑皑的雪,老奶奶这才感到新的一天开始了,她拿起拐杖,在屋里艰难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