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丽寄率领虎贲校尉,准备起在武州塞构建方向的事务时,百里外的马邑,太尉靳歙却站在墙头之上,看着城外遍地的匈奴人尸体,满是遗憾的摇了摇头。
“可惜啊”
“大好敌寇首级,却不能为我军将士收入囊中”
一声感叹,惹得一旁的羽林校尉全旭也循声侧过头,看着城外的匈奴人尸体,同样遗憾的叹了口气。
正如丽寄在武州塞发出的猜测那般:马邑守军在这场守卫战中的斩获,远高于丽寄麾下的虎贲校尉,在武州塞获取的斩获。
旁的不说:单就是那一千多楼烦弓骑的尸体,就远比匈奴左贤王挛鞮稽粥,留在武州塞垫后的老弱更具含金量!
但可惜的是,如今的汉室,依旧保留了以首级记武勋的传统。
作为一名前线士卒,你说你杀了十个敌人,你就得拿出十颗敌军人头,来作为证据;
就算你说,你眨眼间杀了一百人,大家也不会第一时间表达质疑。
只要你能拿出一百颗敌军首级,那就不会有人怀疑你的武勋!
反之,哪怕你只说自己杀了一个敌人,但只要你拿不出这一颗人头,那你的武勋,就是不被承认的。
这样的制度,自然是为了避免有人,尤其是某些元勋子侄信口开河,张口闭口说自己万人敌,明明没上过战场,却领走不该属于自己的武勋。
当然,这也是为了避免战争之后,士卒、将官之间,为这是你的功劳还是我的功劳的问题扯皮:谁拿的出人头,就是谁的功劳!
但这样一刀切的武勋判断标准,自也导致了此刻,马邑城内的守军将士们,所面临的尴尬状况。
城外明明躺着成千上万的匈奴尸体,城内守军却碍于靳歙不得开城门的军令,根本无法出城割取首级;
等战争结束之后,匈奴人也大概率会组织一次羊攻,以奴隶炮灰为掩护,将城外的匈奴本部勇士的尸体带走。
而那些连匈奴人都不愿带走的奴隶,即便是阁下首级,靳歙也只能如实上报:这些,是匈奴奴隶的首级,他们在战斗中,用的都是木棍、石头
“信武侯,倒也不必过忧;”
“待胡萌生退意,趋奴于城下,欲夺尸之时,羽林校尉自可再战,以伤匈奴根基!”
“及首级”
“胡之奴卒首级,虽十而不能比本部正卒之一,然有此马邑大捷,纵无首级傍身,众将士亦当死而无憾!”
听闻全旭此言,靳歙不由略有些诧异的回过头;
待看见身旁的全旭,嘴上虽说着就算没拿到人头,也足够了,但望向城外的目光,却是掩饰不去的满满遗憾时,靳歙苦笑之余,也不由暗下点了点头。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靳歙对全旭这位羽林校尉的印象,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
在先前,听说全旭出身于南军,是母庸置疑的丰沛子弟,靳歙还一度对全旭的能力表示怀疑。
毕竟最近这些年,在天子刘启或刻意、或无意的纵容之下,丰沛子弟的金字招牌,已经越来越让人感到不适了。
原因很简单:不患寡,而患不均。
作为京城长安唯二的禁军,北军以关中良家子组建、南军于丰沛子弟为班底组成,这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谁也不敢说什么;
而且这帮丰沛子弟的父辈、祖辈,也确实曾为江山、社稷,立下过不少战功,只要这帮家伙别太过分,也没人会觉得这样的特权,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只可惜,事与愿违
最近这些年,履历上写有祖籍丰沛的官吏、军卒越来越多,质量确实越来越差!
尤其是军队当中,曾经让将帅求之不得,逢战而不言退却的丰沛元从精锐,也早就变成了有事躲着、有肉吃着,还动不动喊一句俺和太祖高皇帝是同乡的鬼见愁。
如果说十年前,汉室将帅还以麾下有丰沛出身的军卒为荣的话,那现在,但凡知道自己麾下,有一位丰沛出身的公子哥,那基本是从最上面的主帅,到最低一级的伍长,都必然会动用自己能动用的所有人际关系,争取把这个人赶紧送走。
战场之上,生死之地,可不是开玩笑的地方!
在官场、在朝堂,这帮公子哥有事没事喊一句俺和太祖高皇帝同乡,根本不会产生什么影响;
再者说,朝堂、官场之上,也还有一些能治住这些公子哥的人。
但在军中,这些公子哥的特性,可就有些害人了。
毕竟谁都不愿意在战场上,把后背交给有事你上,有好处我来的公子哥,然后毫无价值的死去。
如果武勋被这样一位丰沛公子哥抢走,不能算作价值的话
大环境如此,全旭这个丰沛出身的羽林校尉,自也很难赢得靳歙的好感。
毕竟大家才认识,还都不熟;
靳歙只能以又是一个公子哥的保留态度,来一点点试探全旭。
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靳歙惊喜的发现:这全旭,或许是如今的大环境下,丰沛子弟当中的清流!
论武力,没的说羽林校尉部的校尉本尉,一手把弄强弓、硬弩的本事,是全旭执掌羽林校尉这五千弩卒的根本!
论人品,也不差单就过去这段时间,靳歙已经好几次发现全旭,和麾下的羽林卒聊天、谈心,鼓舞士气了。
甚至就连那些并非羽林出身的关中卒,只要不是战时,全旭也大都能温颜以待;
对靳歙这个顶头上司,全旭也是不卑不亢,没有不合时宜的亲近,更没有与身份不符的傲慢。
有了这些,靳歙对全旭的感官,自然是已经改善了很多。
再加上全旭掌控下的,是天子刘盈近乎一手创立的羽林校尉,就更使得全旭在靳歙眼中,朝着青年俊杰的方向疾驰而去。
如今,看着全旭口是心非,嘴上说着没什么,眼珠子却恨不能瞪出来掉下城外,靳歙也只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年轻人嘛
能有这份嘴硬的意识,已经很不错辣
我年轻的时候,要碰上这种事,指不定要哭成啥样呐
带着这样的想法,靳歙望向全旭的目光,也悄然柔和了些。
伸出手,在仍不愿将目光从城外收回的全旭将头轻轻拍了拍;
待全旭恋恋不舍的回过身,却见靳歙满是洒脱的一笑。
“放心。”
“等战事作罢,全天下,都当知羽林之力、虎贲之勇!”
“便是武勋,也断然少不了!”
听闻靳歙此言,全旭自也是反应过来,自己的真实想法已被靳歙看破,便也随即羞涩的笑着挠了挠头;
在靳歙满是欣赏的目光下又低头沉思片刻,全旭终还是敛去面上笑意,欲言又止的抬起头。
见全旭一副想说,又似是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靳歙也只笑着回过身,将手肘撑在了城墙边沿,漫无目的的望向城外。
“全校尉,可是想问虎贲校尉之动向?”
被靳歙一语道破心中所虑,全旭也只是沉沉一点头,望向靳歙的目光,也隐约带上了些许疑惑。
“太尉当知,自陛下立虎贲、羽林二部校尉,无论操演、作战,皆以此二部通力协作,几为一体。”
“陛下更曾直言:得羽林强弩,则虎贲不惧远斗;得虎贲甲刀,又羽林无近战之虞。”
“而今,羽林、虎贲二校同至马邑,战端亦起;”
“然马邑城墙之上,只见羽林强弩,而不见虎贲甲刀。”
“纵城中军营,亦不见虎贲之卒一人;末将每有问及,太尉,又皆摇头不言”
浅尝遏止的止住话头,全旭便静静望向靳歙,等候起了想要的答复。
听闻全旭此问,靳歙只掐指算了算,确定先前,与丽寄约定的夺回武州塞的日子已到,便下意识就要开口,将真相告诉全旭。
但等缓过神来,看着全旭那朝气蓬勃,又没有丝毫自满的面庞,靳歙心下一动,也不由起了些提点、调教的心思。
“全校尉,且先答某一问;”
“若所答无误,虎贲校尉之去向,纵某不言,君亦自明”
意味深长的道出一语,便见靳歙回过身,将腰板稍停了停,手臂却是侧举,指向仍堆满匈奴人尸体的城墙之外。
“此战,胡于城外功,我于墙上守;”
“胡欲登墙,我有刀盾抵御;胡欲挽弓,我有羽林之力、神臂之远。”
“若得虎贲甲刀,于此战可做何用?”
轻声一语,却惹得全旭眉头一皱,只稍一思虑,便面带自信的抬起头。
“得刀盾戍墙、羽林挽弩,此战,确无虎贲甲刀用武之地。”
“纵战,亦不过于城中刀盾同,执刀而戍于墙前。”
“善!”
从全旭口中,听到了让自己满意的回答,靳歙只轻道一声善,便再度侧身望向城外,手也在城外环扫一圈。
“若战于城外,何如?”
“若我出马邑,于胡战于马邑之外,虎贲甲刀,可有用武之地否?”
又是一问,却惹得全旭眉头皱的更紧了些;
循着靳歙所指的方向看去,又在马邑周围环视一周,全旭才抿了抿嘴唇,给出了自己的答桉。
“虎贲甲刀之力,本就乃正面临敌于旷野;”
“然胡多骑,恐不与我战。”
“若信武侯率全军出城,与胡战于野,则胡必围我而不攻,我进则退、我退则近,宛若跗骨之蛆。”
“纵有羽林神臂之远,于旷野之中,亦难于胡杀、伤,只得望胡骑而兴叹。”
“万一为胡冲散,一分为数,则必有损兵折将之虞,更有大军困于野,而胡破马邑南下,肆虐代北之虞”
越说,全旭的眉头就皱得越紧,说到最后,更是好似已经看到那个场景般,有些咬牙切齿起来。
见此,靳歙不由又是一点头,望向全旭的目光中,终是带上了一抹若有似无的深意。
“既如此,全校尉不放试言;”
“此战,若欲使胡一尝我虎贲甲刀之力,该当若何?”
“又或者,若欲使虎贲甲刀之力尽显,当于胡战于何处?”
听到这里,全旭也终是感觉到了靳歙的考校、提点之意,面色也不由愈发郑重了起来。
极其认真的思虑片刻,又反复措辞一番,全旭才将自信的目光,撒向了眼前,这位活着的不朽传奇:太尉信武侯靳歙。
“虎贲甲刀之力,乃于野!”
“然胡多骑,进退自如,若于旷野,则虎贲甲刀,必为胡骑圈围戏之,而无以正面攻、迎。”
“故于虎贲甲刀而言,若战于胡骑,首当有一左右有阻,又敌无后路之敌,迫胡无以左右转圜,亦或遁走。”
“唯敌别无他路,只得正击,虎贲甲刀,方可一显神威!”
“若得我羽林强弩随,逢敌不足我之五,则必尽歼之!
!”
随着全旭愈发铿锵有力的语调,靳歙只悄然闭上眼,似是沉浸在了全旭所描绘的画面当中,神情当中,便也不由涌现出一抹享受之色。
“然也”
“左右有天险之阻,又无退路”
“只可正面攻向虎贲甲刀”
似是呓语般,道出这番想象中的武州塞战斗画面,靳歙终是朝全旭莞尔一笑。
“正是如此。”
“诚如全校尉所言:虎贲甲刀,需一左右有险、退路不通之地,以迫胡正面进攻。”
“亦如某方才所言:待某所发之问,为全校尉言得其解,则虎贲校尉之去向”
“纵某不言,君,亦自明”
说到最后,靳歙的面容之上,已只剩一抹会心的笑容。
见全旭仍是一副苦恼之色,全旭便再度侧过身,将手肘撑在城墙边沿,目光似是随意的瞥向百里外,武州塞所在的方向。
“若某所料无错,此刻,丽卫尉,当已旗开得胜。”
“再不数日,胡虏,便当败走马邑”
“不;”
“胡虏,便当苦于:败局已定,当如何,方可自马邑之下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