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
“果然如此······”
汉十四年冬十二月,长安以北七十里。
站在已经呈现出大体脉络的‘酂渠’,刘盈看了看手中的简报,不由冷笑着摇了摇头。
见刘盈这幅面容,躬立于刘盈身侧的阳城延,也是略带迟疑的稍上前半步,面带疑惑的看了看刘盈。
却见刘盈满不在意的伸出手,将手中简报递到阳城延面前,嘴上不忘同时说着:“燕相来报——得朕‘归平壤于朝鲜君’之诏谕,卫满已遣使回禀,言:前时之争,已使朝鲜君部众离散;若归平壤于朝鲜君,则朝鲜必乱。”
“故卫满意:暂‘代’朝鲜君治平壤,待朝鲜君收拢离散之部众,再亲于朝鲜君,商谈归还平壤事······”
刘盈说话的功夫,阳城延也已是看过简版,旋即便略带严肃的望向刘盈。
“依陛下意,此事,该当如何?”
低声发出一问,阳城延又似是生怕刘盈误会般,赶忙补充道:“若陛下欲发兵讨之,少府虽无甚多布帛、军械,然军粮一事,当不在话下······”
闻言,本还打算摇头否认的刘盈面色一滞,旋即满带着戏谑,看向阳城延那满是自信的面容。
现如今的少府,真真可谓是‘与往时不可同日而语’了~
想当初,先皇刘邦还在,少府还没垄断关中粮食市场时,身为少府卿的阳城延,整天都在忙活怎么把手里的各式杂钱,全都熔铸成三铢劣币。
刘盈记得当时,长安城里还曾有过与之有关的笑话,说阳城延名为九卿,实则,就是个‘铸钱司’监令······
而这,都还不是阳城延最落寞的时期。
——在刘盈的前世,太祖皇帝刘邦驾崩之后,少府先是倾其所能,甚至还拉着国库一起‘原地破产’,才总算是办完了太祖刘邦的丧葬之事。
紧接着,便是摄政太后吕雉下令:禁铸钱三铢,禁民私铸钱,改行钱八铢;
就这样,少府先是被刘邦的丧葬之事刮了个干净,紧接着就失去了‘铸钱’的利润渠道,只能寄希望于每年的口赋,能稍微给内帑带来些许进献。
可偏偏太后吕雉在下令废除钱三铢,并将铸币权收归国有,推行八铢钱之后,还补了一句:过去铸好的三铢钱,也允许流通······
这样一来,被刘邦三铢钱破坏的钱币市场,虽然因铸币权收归国有而稍好转了些,但少府,却是被接连打断了好几根肋条。
——先是刘邦驾崩,刮干净了少府的家底;
——之后‘禁铸三铢’,让少府没了收入来源;
最后,‘许民用三铢’,又让少府内帑得到的所有口赋,都变成了自己曾经花出去的劣质三铢钱······
这一系列打击,前世的少府究竟缓了多久,刘盈并不知道。
刘盈只记得:直到前世的自己要驾崩的时候,身为少府卿的阳城延都还哭丧个脸;
宫里宫外到处在传:陛下‘又’驾崩了,这下可如何是好······
而这一世,曾经被三分钱难倒的英雄汉,却是彻彻底底站起来了。
——前年开春,先皇刘邦驾崩,少府一力承担起所有丧葬之事的用度,愣是没找相府国库帮忙!
再经过去年一年的‘休养生息’,今年的少府,俨然已经成为了汉室第一狗大户!
——两个月前,那批被刘盈‘假戏真做’,送去北墙一线的军事物资,少府虽有些吃力,却也是独自完成;
眼下,这条名‘酂渠’,全长二百余里的新渠,也已经被少府独自挖了个雏形,再两个月,就基本能通水;
除此之外,少府还打算在开春之后,正式启动长安城的建造工作,并同时开始皇家园林:上林苑的围设、规划工作······
一想到少府这一连串或已完成、或正在完成、或即将完成的壮举,刘盈便不由感觉到一阵神清气爽。
盖因为这一切,都是以刘盈推动‘少府官营粮米’,让少府得以垄断关中粮食市场,来作为‘决定上层建筑’的经济基础·······
“朝鲜之事,尚记不得。”
将思绪稍拉回眼前,便见刘盈浅笑着侧过身,有意无意的沿着渠畔二十步的位置,朝没有人的方向走去。
见此状况,随同刘盈‘视察’的众少府官员,也都识相的停下脚步,任由阳城延独自一人跟了上去。
“太祖高皇帝驾崩,朕又尚年幼,未及加冠亲政;”
“于匈奴,此便乃吾汉家主少国疑、朝堂暗弱之时。”
“若朕执意发兵朝鲜,则有‘本末倒置’之嫌,又或使北蛮匈奴轻之,以为朕不明于国事,更年少好欺······”
闻言,阳城延只若有所思的缓缓点了点头,而后再次表态道:“陛下之意,臣知之。”
“只今,少府内帑之钱、粮多有富足,臣当可预留征发之所需,以备将来。”
“若逢何时,或关东、或岭南、或朝鲜、或墙北骤起战端,陛下当可即取而用之,又无需苦于府库有缺。”
再次听到阳城延认认真真道出一句颇有些凡尔赛的话,刘盈又是摇头一笑,满是幸福的拍了拍阳城延的肩膀,又顺势将阳城延往自己身上搂了搂。
“倒也不必~”
“眼下,卿还当着手于酂渠、长安四墙,又上林苑之一应事宜。”
“及征伐所用,亦不必预留。”
言罢,刘盈不忘再拍拍阳城延的肩头,又露出一副满意至极的笑容,对阳城延一点头,才终于将手再度收回,背负在了身后。
对于少府,刘盈确实是寄予厚望,但刘盈也知道,什么叫‘过犹不及’。
——粮食垄断生意,尤其是整个关中级别的粮食垄断,利润是很庞大不错;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清楚地明白:如今的少府,还没有夸张到有能力‘预留军费’的程度。
就说去年,关中平均亩产三石半,平均每户人家年收回粟米三百五十石;去掉税、赋,便剩下三百三十多石。
但与少府所预料的‘平均每户存粮二百石入少府’稍有所出入的是:去年,关中平均每户农民存入少府的粮食,只有一百二十多石。
至于原因,自然是让刘盈无比欣喜。
——经过过去几年的休养生息之后,关中已经有相当一部分百姓,开始在自家建造小粮仓了!
刘盈也不知道这些农民,是怎么从一顿顿粟米粥里,抠出来了一座足够容纳好几百石粮食的小仓库;
但想到后世,华夏民族能靠着几千的收入,就硬生生攒下一栋房子,刘盈便也释然了。
——华夏民族,从来都是最能吃苦、最能奋斗,且最懂得为以后做盘算的民族。
‘租不如买’的道理,几乎是纂刻在华夏民族基因上的。
而百姓开始大规模自建仓库,自然就意味着少府‘代民储粮’政策,正在加速进入倒计时。
比如去年的关中,平均每户存粮一百二十石,就意味着平均每户人家缴纳的‘仓储费’,只有十二石;
再算上这笔仓储费,是由相府国库、少府内帑五五分成,少府能得到的,就只有六石了。
那么接下来的这一年,少府‘代民储粮’一项的收入,是多少呢?
答桉是:每户六石,凡关中近百万户,少府收入共计不到六百万石!
而这不到六百万石的粮食,已经抽出了二百万石送去燕蓟,用来作为北墙卫戍部队的口粮补充。
准确的说,是在国库拨调了‘每人每天两顿,各吃半饱’的基础军粮之后,刘盈自掏腰包,为北墙近三十万边防战士,加了二百万石的赏赐。
按照汉室‘卒月三石,民夫二石’的军粮标准,近三十万纯战斗编制,一个月就能吃掉九十万石粮食!
一个月九十万石,一年,就是上千万石!
而在过去,相府国库碍于‘无力承担军粮调拨’,只能每年调出五百万石粮食;严峻的边防局势,又使得汉室不敢从长城脚下撤掉一兵、一卒。
时日已久,‘卫戍北墙食半粟’的童谣,便也逐渐传遍大江南北。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刘盈从少府拨出二百万石军粮,给北墙一线的边防战士加餐,听上去是挺多,但实际上,也就是让那些英雄从半饱,勉强到七分饱的样子;
又或者,是在两顿半饱的早晚饭之外,加一顿半饱都不到,只能算四成饱的午餐或宵夜。
从这,就能看出如今的少府,虽然看上去还游刃有余,但实际上,也已经是濒临极限了。
道理很简单:今年,少府光是凭‘代民储粮’一项,收入就有粮米六百万石;
而边墙卫戍部队的军粮缺口,是在五百万石以上。
那么,少府为什么只拨出二百万石,让半饱的边防战士吃个七成饱,而不是拨粮五百甚至六百万石,直接让边防部队顿顿吃饱?
答桉是:二百万石,已经是少府的‘软极限’了。
软极限,用后世人的话来说,就是‘闲钱’。
换而言之,少府手里的‘余粮’,只有这二百万石,其余的四百万石,都有了各自的去处;
如眼下,征召民夫无偿开凿酂渠,所需要发放的口粮、明年开建长安城,以及上林苑时的需求等。
而之所以说,这二百万石粮食是少府的‘软极限’,则是因为必要的情况下,少府剩下的四百万石粮食,也是能拿出来的。
只不过,这四百万石要是拿出来,那就得继续推迟长安城、上林苑的建造,就连眼下的酂渠,都得抠抠搜搜之余,再找国库匀点儿。
等这四百万石也没了,就是到了少府的‘硬极限’,再逼,少府就要伤筋动骨。
结合这个现实状况,刘盈并不指望少府,能在垄断粮食市场仅仅两三年之后的今天,就有能力预留下一场中规模战役所需的军费。
倒也不是没必要,而是不现实。
——按二十万参战部队计算,少府如今已经备做修建酂渠、长安城、上林苑的四百万单粮食,也才够打四个半月!
如果真要在朝鲜打一仗,那关中大军从长安出发,抵达燕蓟,再东渡鸭绿江,恐怕就得要一两个月功夫。
所以,与其让少府拼进吃奶的劲儿,却只预留下二十万大军出去转一圈儿的‘路费’,倒还不如好好搞搞建设,把手里堆积的项目给忙完。
至于军费么······
“杨监令,可已回转长安?”
想到‘军费’,刘盈便不由自主的想到前年,被自己派去吴国开垦盐田的少府监,墨家最后的火种:杨离。
刘盈依稀记得:在决定设立‘盐铁都尉’之后,刘盈似乎跟阳城延提了一嘴,让阳城延把杨离召回长安。
刘盈‘贵人多忘事’,提了一嘴‘把杨离叫回来’,就把这事儿给忘了,阳城延对此却似乎很是伤心。
“禀陛下。”
“去岁秋九月下旬,杨监令,便已至长安;只彼时,诸韩使者入朝,又岁首朝议在即,臣恐陛下政务繁忙,便未曾禀明。”
“岁首元朔朝议,杨监令亦随臣与会······”
听闻阳城延此言,刘盈顿时老脸一红,神情满是僵硬的干咳了两声。
——合着大朝仪,杨离就站在长信殿,而且还是阳城延边儿上,结果刘盈愣是没注意······
“咳。”
“咳咳······”
又是几声干咳响起,阳城延也终于反应过来,便赶忙转移话题道:“可需臣即调杨监令至此,以供陛下策问?”
却见刘盈闻言,只略带疲惫的缓缓一摇头。
“不必。”
“此出长安,不过朕欲一观酂渠;”
“今即见,不日便当回转。”
语调略带疲惫的丢下这句话,刘盈又左右看了看,便径直朝着不远处的辇车走去。
而在刘盈身后,回味着刘盈方才的话语,阳城延的面容之上,却逐渐带上了些许焦虑之色。
“杨丞令离京不过数岁······”
“莫非,便已为陛下所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