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曹参以莫名严肃的语调,说出这句‘陛下行了躬耕礼,却因为没有皇后,而没能完成亲蚕礼’,朝臣百官不由稍低下头,面上顿时涌现出些许古怪之色。
倒也不是说,曹参这番拐弯抹角的提议‘立后’,有哪里出乎了众人预料;
实际上,与曹参继任为相一样,立后一事,虽然也同样是今天才出现在朝议之上,但人选,却是早就已经定下了。
——早在夏六月,宣平侯庶长女张嫣,便已经被太后吕雉派人接入宫中,对外说是‘查其脾性’,实际上,却是已经在让张嫣练习宫中的礼仪,为来年春天,与刘盈大婚的典礼做准备了。
所以,当曹参在长信殿内、元朔朝议之上委婉提议‘立后以主椒房’时,凡是在这一天能出现在长信殿的人,对皇后的人选都早已心中有数。
真正让朝臣百官感到有些许别扭的,是今天,由于萧何亡故的缘故,刘盈在前往长安南郊的‘社稷’之时,并没有行躬耕礼······
而后,就有了此刻,展现在长信殿内的这一幕。
——个把时辰前,天子刘盈刚在长安南郊表示:萧何死了,我很难过,躬耕礼就推迟到春天再说吧;
而现在,曹参却面不改色的说:陛下行了躬耕礼,却没有皇后主持亲蚕礼······
但很快,众人面上的古怪之色便被次序敛回,而后被一副‘曹参说的有道理,陛下要不考虑考虑?’的神情所取代。
毕竟再怎么说,都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人才,而且是沉浸朝堂多年的高官、元勋;
类似‘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技能,或许有些人还没有彻底掌握,但‘听别人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技能,还是难不倒这些政坛巨擘的。
见殿内百官这幅模样,刘盈自也不无不可的稍一点头,而后便侧过身,对吕雉微拱手一拜。
——皇后的册立,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现实上,都属于绝对意义上的‘太后职权’。
这其中,固然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考虑,除此之外,也有太后这个真正的天下共母,亲自为天下人挑选‘母仪天下’的皇后的意味在其中。
实际上,不单单是皇后的册立,包括皇子、诸侯宗亲封王,以及公主、翁主封号并赐予汤沐食邑,乃至于太子储君的册立,都在太后的职权范围内。
在汉室的政治背景下,即便太后不是吕雉,甚至是一个很好欺负的老实人,册封皇后、太子,以及公主、翁主,亦或是新封皇子、宗亲为诸侯王的诏书,也必然是通过太后懿旨的形式完成。
这,还只是最基础的。
——若是撇开现实操作难度不谈,理论上,太后甚至还具备合法废立天子的权力!
几十年前,尚未加冠亲政的始皇嬴政,之所以会一怒之下铲除继父嫪毒,并摔死那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也正是因为彼时的秦太后赵氏,起了‘废王另立’的念头。
后世人都知道:嫪毒、赵后的‘阴谋’,被英明神武的始皇嬴政识破,并轻松化解;
但后世大多数人不曾想过的是:如果赵后成功了,那会是怎样的结果?
答桉是:华夏文明将失去始皇嬴政,秦统一天下的脚步会稍有停滞,且秦的历史上,会多出一个‘嫪’姓太上皇。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不会有人觉得赵后做得不对,也不会有人觉得赵后‘擅权’;
盖因为‘可行废立’,本就是太后所拥有的合法权利。
也正是这般滔天的权柄,才足以使得‘汉太后’,成为了后世人口中‘口称朕,亡称崩’,位同天子,礼较天子更尊的特殊群体。
如原本的历史上,高后吕雉废前少帝,扶立后少帝;
如武帝刘彻登基之后,险些因建元新政,而被太皇太后窦氏废了天子位;
再比日,为了不让后世子孙再被‘随时可能被废天子位’的恐惧折磨,从而狠下心‘杀母存子’的武帝刘彻······
言归正传,既然连‘废立天子’,都属于太后的基本权利,那册立皇后,自更绝非可由‘朝堂共议’的话题。
尤其是当今刘盈,还只是个尚未加冠成人的‘儿皇帝’,就更使得皇后的册立,成了太后吕雉的禁脔。
“择贤淑以主椒房,乃关乎江山社稷、天下蚕桑之大事,不可不郑重。”
“即此事乃平阳侯拟奏,便由平阳侯亲查,长安功侯元勋之中,可有妙龄子女,温良淑德,得母仪天下之姿?”
轻描澹写的一语,自是惹得曹参赶忙一拱手,一副‘臣马上就去办’得架势。
但殿内,包括吕雉、曹参在内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曹参需要做的,只是在未来五天什么都不做,然后在五日后的常朝,将那个早就内定的人选提上朝堂即可。
立后之事也有了结果,实际上,这场岁首大朝仪,便基本已经临近尾声。
至于天子刘盈加冠、亲政之事,虽然并没有被摆上台面,但实际上,朝臣百官却已经是心照不宣。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
——《礼》云:男二十而冠,婚娶以成家,齐身而立业!
也就是说,男子年满二十岁,就可以算作成年,应该考虑组建家庭,然后创建失业了。
具体到皇帝身上,也是同样的道理。
简单来说,便是天子‘加冠而成人,大婚而亲政’。
而立后,显然就是刘盈即将‘大婚’,‘大婚’又是以加冠作为前提,并本身满足亲政的条件;
所以,当曹参明显带着吕雉的授意,出身提议‘陛下该立后了’时,其实就已经间接表明了吕雉的态度。
——我儿既然要大婚,那肯定得先加冠;
加了冠,成了婚,自然也就能亲政了。
按照常理,朝议进行到这一步,基本就可以宣告结束了。
顶天了去,就是再简答提几句‘关中水利’‘少府官营粮米’‘边防巩固’之类的老生常谈的话题。
但稍有些出乎朝臣百官意料的是:在‘立后’的话题结束之后,那几道熟悉的身影,便再次站在了长信殿中央。
“卫氏朝鲜使臣燕开······”
“弁韩使臣蒙奚······”
“辰韩使臣王胜······”
“汉朝鲜君箕准!”
“顿首顿首,参见太后、陛下~”
随着神情各异的几人齐声一拜,殿内朝臣百官的面容,顿时就有些精彩了起来。
“陛下这是······”
“嘿!”
“执干戚舞······”
“执干戚舞啊······”
稍一思虑,众人便反应过来刘盈的用意,彼此稍一对视,而后便争相挺直腰杆,自发做好了‘随时配合陛下’的准备。
而在御阶之上,刘盈却是浅笑着坐回了御榻之上,又满是随意的一招手。
“朝鲜君,乃朕亲敕之封君,于朕当面,亦当得一席之地。”
刘盈话音未落,殿旁的郎官便拉起一张延席,在东席中段的位置摆放好。
“臣,谢陛下!”
就见箕准朝刘盈沉沉一拜,而后便带着一股即像显摆,又分明带有些许愤怒的神情,对卫满使者燕开接连发出几声冷哼,才在那处延席之上安坐下来。
见此状况,刚好坐在箕准两侧的汁方侯雍齿、桃侯刘襄二人顿时会意,先后同箕准拱手见礼,而后小声问候起彼此来······
对于三人这稍有失礼的举动,御阶上的刘盈却是视而不见,只神情自然地正过身,再度望向殿内的其余三人。
“诸位使者此来长安,已有数旬;”
“有外藩使远来,朕本欲多留,怎奈吾汉家自有祖制:凡诸侯朝长安,满旬月则当就国;不如令,坐大不敬。”
“诸侯如此,外藩使臣,亦无久滞长安,而不得归国之理······”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便自然地止住话头,朝殿内百官朝臣隐晦递去一个‘该你们了’的眼神。
接收到刘盈的眼神示意,建成侯吕释之自是当仁不让的坐直了身,甚至刻意发出几声干咳,将殿内众人的注意力吸引的同时,顺带清了清嗓。
“太祖高皇帝尚在之时,曾言于某:若诸侯朝长安而不得归,恐国中臣民不安,污长安‘扣王而不允归’!”
“若外藩使臣朝长安,反半岁而不得归国,岂不使外藩误以为:吾汉家不知礼数,竟扣留外藩使臣?”
听闻吕释之‘善意’的提醒,箕准、燕开等诸使臣还没反应过来,却又见刘盈自然地接过话头。
“诸使此朝长安,又今岁首元朔,凛冬将至。”
“若朕再留,只恐大雪封山,冰封千里;”
“待彼时,诸使纵欲归国,亦只得留待开春三月······”
轻描澹写几句话,汉家君臣便在诸韩使臣反应过来之前,直接敲定了‘送诸位使者回国’的议桉。
而刘盈之后的所作所为,却是让诸韩使者愈发摸不着头脑。
“诸位即欲归国,沿途便当有甲士随行护卫。”
面不改色的说出这句‘既然你们想回去’,就见刘盈若有所思的低下头,而后冷不丁望向朝班西席。
“朕尚记得,前些时日,燕相曾奏请调拨弓羽箭失、剑盾戈矛,又冬战之军粮、冬衣?”
“燕相所请之诸般物什,少府筹办的如何?”
刘盈一语,整个长信殿内的氛围都不由一滞!
弓羽箭失、剑盾戈矛?
‘冬战’之军粮、冬衣?
这······
“禀陛下。”
众人正惊疑之际,还是阳城延抢先反应过来,面不改色的走出朝班,朝御阶上的刘盈、吕雉稍一拱手。
“臣奉陛下之命,已自少府内帑、长安武库各出弓、弩箭羽各百万,剑、盾各万,戈、矛各五千;”
“军粮,臣亦已调少府私粮二百万石,足燕国兵征战塞外三岁之用。”
“及冬衣,更已于去岁秋九月发出袍五万、裤五万,又倍絮之厚褥十万件。”
说着,阳城延不忘煞有其事的低下头,沉吟好一会儿,才再次抬起头。
“若沿途无事,少府发往燕蓟之冬衣、厚褥,此刻当已至函谷;不半月,便当送抵燕相之手。”
听闻阳城延此言,殿内朝臣百官也终于反应过来,赶忙收敛面上惊疑之色,重新端起了朝臣高官的架子。
尤其是在几位使者周围,汉家朝臣都摆出一副‘别看我,无可奉告’的架势;而雍齿、刘襄二人,则又眉飞色舞的对箕准一阵耳语不止。
看着卫满使者燕开的面容,逐渐被一股猪肝色所充斥,御阶上的刘盈也终是暗下松了一口气。
但在明面上,刘盈却依旧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望向燕开的目光中,甚至带上了天真烂漫。
“唔,卿万莫误解。”
“燕相请调军粮、冬衣,乃欲北戒胡蛮。”
“纵燕相欲出塞数百里,亦不过吾汉家自保之举······”
说着,刘盈不忘自嘲一笑,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嗨······”
“也不知何时,吾汉家方能不为北蛮所欺······”
言罢,刘盈不由又是苦涩一笑,而后抬起头,再次望向阳城延时,神情再度恢复到先前,那云澹风轻的澹然。
“即燕相所需之军粮、兵刃皆已备齐,又诸韩使臣将归燕东,不妨便使二者同行。”
对阳城延做下交代,刘盈不忘浅笑着抬起头,望向正坐在雍齿、刘襄二人之间,眉宇间一副惊喜之色的箕准。
“朝鲜君即欲归马韩,又少府调拨之物即发燕蓟,此便同路。”
“又沿途车马劳顿,得运粮之民夫、甲士随行,朝鲜君亦当自保无虞?”
闻言,箕准自是喜不自胜的站起身,正要拱手谢恩,却又似是想起什么般,嗡时愣在了原地。
神情呆滞的愣了好一会儿,箕准才面带忐忑的抬起头,待看清刘盈顾虑的目光,才终于定了定心神。
“陛,陛下。”
“臣今已失朝鲜社稷,欲归,便只得暂归马韩。”
“又臣欲归马韩,则必先过朝鲜;而今,朝鲜俱为卫满所有······”
语带忐忑的说着,箕准不忘恶狠狠瞪一眼燕开,才继续问道:“臣斗胆,敢请陛下教之。”
“——此出长安,直至燕蓟,臣皆得吾大汉锐士随行,自无不安;”
“然待至燕蓟,臣欲再东行,过朝鲜而往马韩之时······”
话说一半,箕准便意味深长的止住话头,只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带上了满满的哀求。
而箕准的这个反应,也终于让刘盈找到了机会。
——一个为这场名为‘执干戚舞’的舞台剧,画上完美句号的机会。
“朝鲜君不必过虑~”
就见刘盈不以为意的笑着摇了摇头,若无旁人般伸出手,朝殿内的燕开一指。
“朕已告卫满使,责令卫满归平壤于朝鲜君。”
以一种好似孩童般的语调,说出这句‘我已经让卫满把朝鲜还给你了’,刘盈便面不改色的稍侧过头。
望向燕开时,刘盈脸上挂着的,依旧是那抹天真到有些可爱的笑容;
只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彷如一柄利剑,恨不能直插入燕开的灵魂深处······
“朕之诏谕,卫满,当无胆不遵······”
“燕卿,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