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梭,时间如水。
眨眼之间,长安城便在一场秋雨中,迎来了十月岁首。
雾蒙蒙的天空,以及不是吹来的刺骨寒风,却也丝毫没有影响长安城内的功侯贵戚,在十月初一日天还未亮,便云聚于长乐宫外。
卯时一到,宫门便被缓缓打开,宫外的朝臣功侯、元勋贵戚,便都带着各自准备好的贺礼,缓缓走入了宫门。
对于天下人而言,这一天,不过是无比寻常的一天;
于漫漫历史长河中,这也不过是一场能在史书中,留下短短数字记载的大朝仪;
但对于此刻,正自长乐宫西宫门鱼贯而入的朝臣百官而言,这一天,却是意义非凡的一天。
——因为从这一刻开始,刘汉社稷,将迎来一个崭新的时代······
·
“丞相携礼恭贺~”
···
“御史大夫平阳侯臣参,携礼跪贺~”
···
“内史安国侯臣陵、廷尉汲侯臣不害、少府臣城延等,携礼叩贺~~~”
···
随着谒者悠长的唱喏声,一道又一道身影涌入长信殿,按照先后顺序站在了殿中央。
而在人群最靠前的位置,感受到身后传来一道道满是嫉羡的目光,萧何也是毫不谦虚的昂起头,优哉游哉的轻捋起了颌下苍髯。
——作为汉开国第一功臣,萧何,是具有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及殿三大特权的!
虽然这三大特权,都只存在于理论中,属于荣誉性质的特权,萧何也不太有机会用到这三个特权,但也并非是完全用不到。
剑履及殿,指的是入殿时,不需要像其他的朝公一样解下佩剑、脱下布履;
但作为历史上第一个发明‘自污’的聪明人,萧何从来没用过这个特权,也不可能用这个颇具奸臣意味的特权。
入朝不趋,指的则是从宫门前往宫殿时,不需要向其他人一样小跑着走,而是可以慢条斯理的晃悠过去;
这个特权,健康的萧何没用过,而现在的萧何,就算没有这个特权,也早就没有了‘小跑着入宫’的能力。
而最后一项,即‘赞拜不名’,算是这三大特权中等级最高,同时也是最难获得的荣誉!
至于其内容,则是在拜见天子(或太后)时,不需要再自报名讳,只须报出官职即可。
就好比方才,谒者为萧何唱喏,唱的是‘丞相谨拜’;而到别人时,却是‘御史大夫平阳侯臣参谨拜’‘内史安国侯臣陵谨拜’等。
按理来说,在平时私下面见天子刘盈、太后吕雉时,萧何也同样可以凭借这个特权,以‘臣丞相,参见陛下\/太后’拜谒,而非‘丞相酂侯臣何巴拉巴拉’。
只不过,和前两个特权一样,过去的萧何,也从未主动行驶过‘赞拜不名’的特权,见了刘盈、吕雉,乃至于先皇刘邦,都是规规矩矩的自报家门:丞相酂侯臣何。
但不主动用,却也不意味着萧何不愿意被动用。
此刻,第一次体会到‘赞拜不名’所带来的荣誉感,萧何就表示:嗯,肥肠不错,老夫很爽!
在朝公同僚们嫉羡的目光中得瑟了一会儿,萧何也没太沉迷,面色稍一肃,便将双手环抱于腹前。
——今天的主角,显然不是第一次体验到‘赞拜不名’有多爽的萧何,而是天子刘盈。
只不过在入宫之前,萧何从操办大朝仪的王陵口中隐约听说:此次大朝仪,似乎并没有准备登基仪式······
“嗯······”
“凡自有汉以来,天子礼,便不曾为《礼》所明录。”
“陛下今日之所为,恐便当为后世之君效彷之源······”
如是想着,萧何的面容上,也不由更带上了一抹庄严。
至于实际的状况,也与萧何所料基本一致,甚至远不止如此。
在华夏大地,上一次发生‘天子驾崩、新君继立’的情况是什么时候?
——如果撇开始皇驾崩沙丘,赵高李斯矫诏,篡立二世胡亥这一桩,那就是足足一百二十年前!
而在过去这一百二十年的时间里,华夏大地经历了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燕将秦开拓土千里的强盛,经历了五国合纵、秦-齐连横时的战火纷纭;
经历了始皇一统天下的波澜壮阔,也经历了秦二世而亡、楚汉争霸而天下再生战端。
一百二十年的岁月,足以使得一切被暂时遗忘的东西,被后世人永久的遗忘;
而这其中,自然就包括足足一百二十年没有再出现过的‘天子驾崩,新君即立’。
如此说来,萧何‘今日之刘盈,当为后世之君模范’的猜测,可谓是丝毫不夸张,甚至还略显保守!
——今日之后的数百年,每一位刘汉天子,甚至是千百年后的每一位华夏君王,都必然会以刘盈今日的所作所为,作为自己新君即立时的标准答桉!
所以,今天的刘盈,必然会全天候无死角的处于聚光灯下,被在场的、不在场的,乃至于还没出生的每一个汉人、每一个华夏贵胃、炎黄子孙,摆在放大镜下仔细揣摩。
而刘盈准备的第一道开胃菜,便在朝臣百官各自道贺之后,摆在了朝臣百官的面前。
“朕闻:父母双亲故,为子者当守孝三岁。”
“又秦之时,秦昭襄王薨,孝文王戴孝一岁即立;孝文王薨,庄襄王服丧一岁而王。”
“孝文、庄襄,皆不过姬周封君,其君父薨,亦可服丧一岁,方即亡父之位;”
“朕奉太祖高皇帝之诏命,以眇眇之身,临此天下元元,以为汉天子!”
说着,刘盈的面容只愈发庄严,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一层薄雾。
“民丧父母亲长,可戴孝三岁;秦孝文、庄襄不过封君诸侯,亦得服丧一岁。”
“朕天子之身,以为天下王,虽知国不可一日无君,然亦知:孝者,人之至善者也、德之首重者也。”
“故朕得太后恩允,丞相、御史大夫等柱国老臣附议,乃言天下:朕虽为尔僚之君,亦仍身服高皇帝之丧。”
“今朕即立,然国丧未罢;又朕德薄,不敢妄举以污神圣。”
“故罢继位大典,以彰吾汉奉孝之道······”
言罢,刘盈便眼含热泪的低下头,接过礼官递来的白色孝带,轻轻系在了额头之上。
不等御阶下的朝臣百官反应过来,又将一队队郎官自殿侧鱼贯而出,手中无不托举着盛有孝带的托盘,一一对应的在百官面前停了下来。
见此,殿内众人纵是仍有些没反应过来,也没耽误各自伸出手,学着刘盈的模样,将孝带系上了额头。
而后,便是众人在丞相萧何的带领下,对御阶上站着的少年天子缓缓一叩首。
“陛下至仁至孝,太祖高皇帝在天有灵,亦当怀慰于心,臣等,谨为天下贺······”
跪地叩拜的功夫,众人也终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刘盈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了。
按照常理来说,天子继位,无论是开国还是继立,都应该通过一场盛大而又庄严的登基大典昭告天下:从今天开始,朕,才是天下的王!
七年前,凭开下一战彻底击败霸王项羽的先皇刘邦,也是这么做的。
而现在,刘盈却一反常态的放弃了这个昭告天下的机会,反倒是来了一出‘我爹驾崩了,我很难过,都给我哭’!
乍一眼看上去,刘盈此举似是本末倒置,完全没有把‘昭告天下’的机会,和对整个已知世界宣示主权的机会放在眼里。
但实际上,即便是取消了登基大典,也丝毫没有影响刘盈告诉天下人:从今日起,朕为天下王!
只不过刘盈,把过去明着说‘我就是天王老子’的登基大典,换成了‘我的皇帝父亲驾崩了’的追悼会······
这样一来,即便没有登基大典,天下人也依旧能知道:皇帝老子换了人;
与此同时,‘新君是个孝子’的印象,也会自此深深刻入每一个汉人的灵魂深处。
——为了缅怀老爹,刘盈可是连登基大典都不搞了!
如果这都还不足以称之为孝顺,那什么叫孝顺?!
而在这个时代,一个‘孝顺’得标签有多么重要,只需要看丞相府的官员簿,便可一目了然。
——孝廉!
——在这个时代,一个一无是处的‘孝子’,也是可以做官的!
——而且是朝堂中央亲自上门,求着让这个孝子做官!
寻常百姓孝顺,都能平白换来一个起码县令的官职,就更别说孝顺的天子,能在天下百姓心中,竖立起怎样高大的形象了。
甚至于此刻,即便已经意识到了刘盈此举的意图,殿内朝臣百官中,也仍旧有不少人热泪盈眶,就差没在额头上写‘社稷有后’四个字······
“罢继立大典,改群臣服丧······”
“嗯······”
在心中稍发出一声感叹,萧何望向刘盈的目光,只愈发安心了起来。
——刘盈是不是孝子,萧何不知道,也不敢乱猜。
但萧何知道,一个知道维护自身形象,甚至从无到有营造出‘孝子’形象的天子,就算上限不高,也起码不会是蠢货。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单论维护形象这一点,刘盈做的,就已经比先皇刘邦好了不少······
在殿中央足足跪了有三十息,终闻太后吕雉哽咽着吩咐一声‘平身’,殿内众人这才面带哀痛的直起了身。
正当众人以为,接下来就可以步入朝议缓解时,刘盈的下一个举动,却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太祖高皇帝驾崩,朕甚哀之,又今日岁首朔望,朝议大典。”
“特此诏告天下:宜今岁为朕临朝之元年,大赦天下,赐民为人父者爵一级,米二斗,布、帛各一匹,肉十斤;”
“乃令地方郡县举孝廉,凡闻名一郡之至孝者,皆入朝为郎,常伴朕左右,以正朕之德行;”
“朕虽痛失皇父,然不忍举国同哀,乃令朝堂有司诸布天下:凡汉之民,今岁皆输农税者半,依三十取一之制;口赋亦半,户六十钱。”
“另严令地方郡县,又关东宗亲诸侯:国丧未罢,不得大兴土木,除北墙兵丁、郡县戍卒,及渠、道之修缮事,皆不得征徭于民!”
此言一出,才刚起身的殿内百官,只又一股脑的跪了一地,甚至对刘盈沉沉一叩首!
“陛下恤民疾苦,臣等代天下万万民,谨谢陛下隆恩!!!”
齐齐一声拜贺,惹得御阶上的刘盈都有些呼吸粗重了起来,终还是勉强维持住仪态,神情肃穆的将众人虚扶而起。
可即便是在起身之后,殿内百官望向刘盈的目光,也还是一副‘陛下只要点头,臣就再磕一个!’的架势。
如果说,先前刘盈取消登基大典的举动,还多少带点政治作秀的意味,那后面这一连串本该出现在登基大典上的保留节目,却是实打实的仁及天下,泽被鸟兽了!
税、赋各减半,自是有汉一来头一遭;大赦、赐爵、赐米粮布肉,也是数年难得一见的好事。
最关键的,是刘盈以隐含警告之意的口吻,补上的最后一句。
——国丧未罢,不得大兴土木,不得征徭于民!
光这一项,就不知道能让多少濒临破碎的家庭,能重重喘一口粗气!
而对于殿内众人而言,这些福利虽然发不到自己手里,但也丝毫不影响这些人杰,为此赶到由衷的喜悦。
——福利撒遍天下的命令,自然是天子下的;但撒福利的任务,不还得由这些个‘庙堂高官’去做?
甚至都不用这些人亲自去做,哪怕只是捞到一个‘为此对陛下说了谢谢’的名声,对于殿内绝大多数中低层官员而言,也绝对是一比丰厚的政治声望!
至于萧何、曹参等公卿,虽看不上这点声望,但他们看重的,却是更令人无法按捺心中激动地东西······
“每逢圣君临朝,便必有贤臣相左······”
“日后青史之上,吾等,或亦可留有一笔······”
众人各怀心绪之时,刘盈的最后一道餐后点心,也终是被送上了台面。
“太祖高皇帝曾有言:吾汉家,当以孝治国。”
“朕痛丧君父,幸得母尚存······”
语带低沉的说着,刘盈便缓缓侧过身,在母亲吕雉脚边缓缓跪了下来。
“今日,儿臣便携百官,跪贺母后岁首元朔,长乐未央······”
没等殿内反应过来,御阶下的谒者仆射便回过身,看着刘盈,面色僵硬的纠结片刻,终还是再度正过身,扯开了嗓。
“陛下携百官,谨贺太后~”
“跪~~~”
唱喏声一出,殿内众人只齐齐一愣。
待看到御阶之上,刘盈已是率先跪拜下来,众人纵是心有疑虑,也终是各自跪下身来。
“臣等,谨贺太后~唯愿太后长乐未央~~~”
至此,汉家以孝治国,终于从先前,有事没事提一句的口号,而彻底趋于现实。
先皇驾崩,新君即立而先哀、后赐天下民,终携百官叩拜太后,也成为了终汉一朝,都雷打不动的政治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