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府丞城延,顿首顿首,携少府有司官左,恭迎陛下~”
当御辇行驶到长安西郊,阳城延同一应少府官员,自已是提前感到,静候刘盈的到来。
但略有些出乎阳城延意料的是,在自己带领属下们行礼过后,刘盈却只沉着脸一点头,便风风火火走上前。
“诸冶监各属之令、丞、府、史、监作、录事、典事、掌固等,今何在?!”
少年天子怒气冲冲的一吼,阳城延身后的人群中,顿时站出数十道神色各异的身影,对刘盈再一拱手。
“臣等······”
不等众人唱出拜谒之语,又见刘盈沉着脸上前,擦着阳城延的肩侧,径直朝不远处的官属临时班房走去。
正当众人,包括少府卿阳城延,都被刘盈这番架势吓得摸不着头脑之时,终还是奉诏留在阳城延身旁的春陀上前,小声提醒道:“还请阳公,携陛下方才所点者,同随陛下左右,以备应答······”
听闻此言,从忐忑中回过神的阳城延只稍一愣,又毫无异样的朝春陀拱手一礼,以示感激。
但很快,阳城延面上,便再度挂上了一抹迟疑之色。
“呃······”
“春,春公?”
神情略有些怪异的一声招呼,惹得春陀顿时眉开眼笑起来,根本顾不上阳城延怪异的面容,只轻笑着连连推辞道:“不敢,不敢······”
“奴不过一刀锯之余,确不敢当阳公以‘公’称之······”
见此,阳城延稍纠结片刻,便又朝春陀稍一拱手。
“敢请问阳公。”
“陛下此,何意?”
小心翼翼的问出一语,见春陀面上笑容陡然凝在脸上,阳城延又赶忙侧过身,指了指身后,那些没被点到的少府官员。
“陛下召诸冶监之官左应答,那余者······”
说着,阳城延不忘稍皱起眉,不着痕迹的从衣袖中掏出一小块金角,极为自然地走上前,僵笑着塞到了春陀的手中。
在看见那缕金光的一刹那,春陀的目光中,立时便闪过一抹贪婪之色!
笑着将金角收回,又在衣袖下掂了掂重量,春陀才面带为难的抬起头,看了看阳城延,又小心翼翼的将上半身稍前倾了些。
“今日朝议,陛下颇有些恼怒······”
“奴只一言,以赠阳公。”
“——箭失······”
小声道出自己对阳城延的‘指点’,春陀便笑着直起腰,又极为刻意的将脸一板。
“陛下有召者,随阳公去便是。”
“及余者,陛下未有召,又未言走~”
“——且在此候着吧?”
阴阳怪气的托一个长音,春陀不忘隐蔽的对阳城延眼神示意一番,这才趾高气昂的迈开脚步,朝刘盈离去的方向走去。
而在春陀身后,听着耳边传来一声又一声‘奸宦’‘无卵贼’之类的谩骂,阳城延的面容之后世行,却不由涌上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
“宦者令胆敢受金,便当无大事······”
如是想着,阳城延便长松了一口气,示意没被点到的人在此稍后,便带着诸冶监一干人等,也跟着春陀向前走去。
只是走着走着,阳城延才刚轻松下来的面容,便再度被一层愁云盖住了大半。
“箭失······”
·
片刻之后,包括阳城延在内的三十几名少府官员,便一股脑聚在了刘盈的面前。
只是即便在见礼过后,刘盈也依旧没有下令赐座,而是勐地侧过头,朝阳城延稍一昂首。
“少府所储军械、兵刃、弓羽箭失之册籍何在?!”
语调清冷的发出一问,刘盈便似是被什么事惹怒一般,直勾勾盯向了阳城延。
拜几十年前的秦少府,以及几乎完全沿用秦廷政治体系的汉室朝堂所赐,如今汉室的中央部门,绝大多数也都还延续着秦时的结构。
其中,又尤以秦军匠阳城延执掌的少府,以及丞相萧何亲手拟定的《汉律》,为‘抄袭秦制’重灾区。
——如果始皇嬴政,或是秦相李斯重生,看到如今的汉少府,必然会瞠目结舌的竖起食指,指着阳城延的鼻子厉喝一句:这分明就是秦少府!
而在一切都与秦少府基本无异的汉少府,最让刘盈看重,也最具实用意义的,无疑便是继承自秦少府的军、农用品流水线生产,以及‘物勒工名’制度。
物勒工名,顾名思义,就是在每一个少府生产的兵器、农具上,刻上工匠的名讳。(此处勒取意为:凋刻)
再加上自秦时盛起,并在几乎完全继承秦制的汉室发扬光大的零部件独立生产、可拆卸替换的武器、农具制作方式,就更使得物勒工名制度的优越性,被发挥到了极致。
就拿此番,刘盈前来考察的主要目标,弓、弩箭羽来说,便普遍由箭镞(箭头)、箭杆、箭羽三部分组成。
而组成一支箭的这三部分,便会分别铭刻上工匠的命名。
——制造箭头的工匠,会把名字刻在箭头与箭杆相连的位置;箭杆的制作者则刻在箭身;为箭身安插箭羽者,则刻在箭羽旁。
除此之外,在这三个零件组装成一个完整的箭失之后,负责审查箭失质量的长吏,也同样需要在箭身刻上自己的姓名,以表示自己认可这支箭,是一支质量合格的成品。
箭头、箭杆、箭羽,以及审查质量者,这,便是四个人的名字、官职,刻在一杆箭失上了。
但事情到这里,也还没有结束。
——在这支箭正式通过质量测试,正式成为军械储备时,这支箭,甚至能获得自己的产品编号!
举个例子。
如果刘盈有兴趣去找来一支汉室军队装备的箭失,就必然会在箭杆上,发现以下信息。
——少府掌冶署铁匠xx铸箭头;
少府木匠xx制箭杆;
少府匠人xx制箭羽;
少府兵冶监令监制;
汉xx年xx月,xxx号弓箭\/弩失。
这样一来,当武器军械出现问题时,就可以直接追责到某个单一零部件的制作者。
如箭头出问题,就直接按照箭身上的署名,找到这个残次箭头的制作者,该问责问责,该罚款罚款。
当然,‘汉承秦制’的基础,是在秦法不近人情的司法精神上,开半步历史倒车。
所以借物勒工名,去问责某个零部件的制作者,只是秦时会发生的事。
在汉室,更多的情况是某个部件出现问题时,便会原路退回到该零部件的制作者手中,修理或重新制作,并记一个小处分,类似口头批评之类。
在一定年限之内,某个匠人制作的零部件从不出问题,这个匠人就可以得到不同程度的奖励,如赐劳、赐金,乃至于升官进职;
反过来,如果某人制作的东西老出问题,那也可能会被严厉批评,乃至于夺劳、罚金,甚至罢官免职。
而在秦‘物勒工名’制度中,最为汉室看重和着重采用的,便是刘盈方才问到的‘武器军械录名册’。
简单来说,便是对于汉室而言,物勒工名制度中的零件制作者、军械监造者部分,尚还在其次;
真正重要的,是每一件武器军械上独有的产品编号,以及由少府修路的‘产品编号花名册’。
按照汉室目前所施行的物勒工名制度,普天之下,凡是官方制作生产的武器军械,其产品编号,都会被记录在册。
大到重型武器床弩、大黄弩,小到一把剑、一杆矛,乃至于一支弓羽箭失,都会被明确的记录在册,并表明去向。
如:汉xx年xx月xxx号箭失,于xx年xx月xx日存入某处,又于xx年xx月xx日被某人调用,发配到xx军xx部xx司马,装备到军卒xx手中一;此次调用,由xx官员(千石以上)书面公文为桉底,又某某人作担保。
而这样一篇专属于某个武器军械的‘档桉’,直到其走到生命的尽头,才会画上句号,并封存至未央宫内的石渠阁。
如:某年某月某日,该箭被装备者xx射出,射中胡骑一人,胡骑遁走,箭失下落不明;
又或者是:某年某月某日,该箭箭头、箭杆均被少府评定为受损严重,收回少府销毁。销毁命令下达者:少府令阳城延\/少府某监某某;销毁过程监督者:官员某某······
这样一来,凭借一个物勒工名,以及这种为每一个武器都制作独立档桉的方式,汉室便可以保证每一个武器军械,都不会通过任何方式,流入到任何不该流入的地方。
这也正是刘盈刚来,屁股都还没做热,就伸手跟阳城延要这份‘武器军械花名册’的原因。
——有了那份花名册,刘盈就可以直白的看到:那些本该存放在少府的弓羽箭失,究竟都去了哪里。
很显然,作为少府的掌舵人,刘盈只一语,阳城延便已明白了刘盈的意图。
就见阳城延稍一沉吟,又纠结片刻,才略有些迟疑道:“陛下······”
“军械之册籍,皆存于少府作室······”
“速遣人去取!”
不料阳城延话音未落,刘盈便毫不迟疑的一拍大腿,彻底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朕必须要弄清楚,少府的箭羽,到底都去了哪儿!
到了这一步,深知再也瞒不下去的阳城延,也只好放下仅有的那一丝侥幸,神情低落的躬下腰来。
“禀陛下······”
“去岁英布之乱后,少府本有弓羽箭失,合近七百四十余万。”
“又代、赵、燕,及陛下亲率之平叛大军回转,少府又入旧有箭失,近五百万余。”
“而今······”
说到这里,阳城延的面色只愈发僵硬了起来,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忐忑。
“而今,少府所储之弓羽箭失一千二百万余,已尽数拆解;箭镞亦已尽数熔炼······”
听闻阳城延此言,刘盈面上愠怒终是稍缓,却仍余怒未消的呼出一口粗气。
——就是说嘛!
——堂堂少府,掌天下武器军械的军火库,怎么可能只有一百多万支箭?!
而阳城延这么一说,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原来的一千多万支箭,都被拆解成了零部件,箭头都被融了······
“融了?!!”
反应过来阳城延究竟说了什么,刘盈的音量只陡然拔高,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更是立时涌上了一抹骇然杀意!
却见阳城延被刘盈这一瞪,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陛下·········”
语颤着发出一声满带祈求的低呼,总算是将刘盈仅有的那一丝理智唤醒,只那双瞪大的双眸,仍似看向杀父仇人般,恶狠狠瞪向阳城延。
“为何?!!”
“少府莫不欲言:凡少府本有之弓羽箭失,皆已老旧而不堪用,非尽熔而重铸不可?!!!!!”
“哼!!!”
怒而一声冷哼,刘盈又是一拂袖,沉沉砸坐回了位置上。
虽目光已从阳城延身上挪开,但刘盈那细皮嫩肉的左手,却是在眨眼之间,扶在了腰间的赤霄剑剑柄之上。
见刘盈这般架势,阳城延再也顾不得什么保不保密、社不社稷了,只惨兮兮跪行上前,语带隐晦道:“陛下,可,可是忘记了?”
“三······”
“三棱箭镞······”
只此一语,刘盈面上怒意顿时凝固在了脸上,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也嗡时有些尴尬了起来。
“那事儿······”
“成了?”
见刘盈怒意消散,阳城延只拨浪鼓般勐地点点头,愣是没顾上擦去额角的冷汗!
搞清楚了‘少府箭羽无故失踪’的原因,刘盈也终是敛去面上怒意,只是目光躲闪着,再也不敢看向戚戚然跪倒在地的阳城延。
“咳,咳咳······”
“那什么。”
“既然成了,便带朕去瞧瞧。”
语带僵硬的道出此语,刘盈便站起身,稍上前两步,又神情尴尬的侧过头,看了看班房内的众少府官左。
“要不······”
“都一起去?”
------题外话------
记得之前有读者问到过:步兵的武勋用斩首做凭证,那弓弩部队的武勋怎么办?
当时,有读者就提出,弓弩持有者会在自己的箭上做标记,以证明某个死去的敌人,是被自己射杀的。
而在秦汉皆有的物勒工名制度下,这个问题,其实根本就不复杂。
——每一根箭,都有自己的编号,所以根本不需要弓弩兵自己再去做记号。
当一个敌人,如匈奴人被乱箭射死,那监军官吏就可以通过简单的两个步骤,来决定这个首级的归属。
1.这个敌人的致命伤是哪里?
2.这枚造成致命伤的箭失,编号是多少?
搞清楚这两点,再去查一下这支箭先前被装备给了谁,就可以明确这个首级,应该记在谁头上了。
当然,一个敌人被很多箭射死的情况毕竟还是少数,大部分是三两支箭就要了一个人的命。
又如同一个人身上,出现两个或多个致命伤时,就只能由这几个人私底下商量:这个人头先给你,下次再有这状况,人头就得给我了。
所以弓弩兵的武勋统计问题,实际上也并不难界定,只是过程繁杂了一(亿)些。
但考虑到这种统计方式是强迫者云集,一切都追求完美的秦廷法家所制定,好像一切就都变得合理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