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郦商心中的腹诽,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若是知道了,刘盈也必然会全方位无死角的解释一下:究竟什么是‘一切恐惧来源于火力不足’。
当然,眼下的状况,也使得刘盈只能稍在床弩造成的壮观景象上留恋片刻。
“嗯?”
一旁的吕释之不住使着眼色,终是让刘盈反应过来。
“唔,是曲周侯啊······”
见是郦商前来, 刘盈只好略带不舍得的将目光从不远处的床子弩上收回,旋即回过身,面带严肃的对郦商一点头。
“战况如何?”
“城中将士,可有士气不振,亦或临敌生惧之兆?”
听闻刘盈问起城内将士的军心士气,郦商面上愁容稍艾, 对刘盈微一拱手。
“殿下勿忧。”
“今驻守庸城之卒, 俱为去岁秋后, 丞相亲自关中良家子择选而出,以备陛下平定代赵所用之悍卒。”
语调平稳的道出一语,郦商便侧过身,看向城内正不住挽弓抛射的弓、弩方针。
“此战,一无旷久之虞,二无绝援之险,又得庸城壁垒依凭、殿下躬亲登墙而振军威。”
“更者,殿下战前许下重赏、厚赐,又明言阵亡、伤残之将士皆可得重恤。”
“若如此,军心仍有不稳,臣同信武侯,便也无颜再为陛下用以为帅······”
听闻郦商这声略带些自傲的话语,刘盈也是心下一安,面带笑意的微一点头。
但很快, 刘盈便反应过来:明明是在说一句明显带有凡尔赛气息的话,但郦商无论是语调还是神情, 却都隐隐透露出些许担忧。
见郦商这般作态,刘盈稍一思虑,便若有所思的侧过身,对身旁的吕释之稍一点头。
很快,云聚角楼之上,围拢在刘盈四周的南军禁卒,便在吕释之的示意下,稍让出了十步范围的空地。
到这时,刘盈才面色阴沉的走上前,轻轻拉过郦商的手臂,来到了角楼靠城内侧的角落。
“何事?”
见刘盈这么快就反应过来,郦商也顾不上惊叹于刘盈敏锐的嗅觉,稍低下头,便低声道出了自己的忧虑。
“殿下。”
“此刻已是亥时(21点~23点),至多不过四个时辰,便当至卯时(5点~7点),天将大亮!”
“不过四个时辰,贼纵人多势众,亦至多不过攻城三轮。”
“庸城得关中卒数以万,又殿下亲在,再如何,亦无明日辰时不至,而庸城为贼所破之理······”
听闻郦商此言,刘盈只下意识点了点头,心中却疑惑更甚。
四个时辰,八个小时,对于普通人而言,确实是一段不短的时间。
甚至对于后世某些幸运的打工人而言,八个小时,便是一天所有的工作时间。
但对于战争,尤其是冷兵器时代的战争而言,四个时辰,着实算不上多么不容忽视,亦或是多么令人重视的时间间隔。
举个非常简单的例子。
在后世的影视作品当中,经常会有这样一个词,出现在有关战争的情节当中。
——某某地八百里加急!
但同后世大多数人的刻板印象所不同:冷兵器时代的‘八百里加急’,实际速度却并没有日行八百里。
就说如今汉室,‘八百里加急’这种规格的战报,基本都是出现在边墙受到匈奴人侵扰的时候。
而从汉室北方战线最前端的云中城,到汉室政治中心所在的长安城,是大约二千四百里的距离。
如果按照‘日行八百里’来算,一封从云中发往长安的‘八百里加急’,其实只需要三天。
但实际上,从云中飞马传回的‘八百里加急’战报,却需要七天左右的时间,才能走完这样一段距离,将战报送回长安。
换而言之,在如今汉室,日夜不休、换人换马接力传送的‘八百里加急’,实际速度便是日行四百里左右。
而四个时辰,即便是对这种当今天下最快的信息传送手段而言,也只意味着送出一百多里地而已。
连八百里加急军报,都只能在四个时辰中送出去一百多里地,就更别提在这四个时辰中,一场敌我双方兵力均超过五万的城池攻守战,能发生什么关键进展了。
郦商方才也说了:四个时辰的时间,城外的淮南叛军顶多,也只能发起三轮攻击。
而对于像庸城这样的军事重镇而言,三轮攻击,甚至都还只在‘互相试探’的范畴之内。
这,也正是刘盈愈发困惑的原因。
“既如此,右相国又缘何愁眉不展?”
毫不掩饰想法的发出一问,刘盈只满是迷茫的看向郦商,目光中,更顿时写满了困惑。
——庸城没有危险,难道不是好事?
却见郦商闻言,面上忧虑之色只更甚。
下意识一张开口,又神神秘秘的回头看了看左右,确定没人能听到自己的话之后,郦商才正过身,将上半身俯的更低了些。
“殿下!”
“方才战前,殿下明言城中将士曰:齐、楚援军,明日便可抵援;宣平侯所率之关中大军,更只须三日便可抵至!”
神情满是焦急的道出此语,郦商不忘将音量压得更低,压到纵是身旁附耳聆听的刘盈,都稍有些听不清的程度。
“然今,平阳侯所率之齐军,仍于城外百里,谋扎营之机,待其出营,至少亦需三日!”
“上将军所率之楚军,更不知何时可来,然再如何,五日之内,亦必勿能抵援!”
“更宣平侯麾下之关中援军!”
情急之下,郦商的音量陡然一拔高,惹得一旁的吕释之冷汗直冒!
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郦商又赶紧将音量放低,继续道:“更宣平侯所部,数日前方出函谷,远楚地近千里,纵十日,恐亦不能来援呐~”
言罢,郦商不忘面带焦虑的咬咬牙,终是将自己心中的担忧,直白的摆在了刘盈的面前。
“陛下可曾念及:若明日午时,齐、楚之援军未至,城中将帅当作何念?”
“三日之后,宣平侯所部援军亦不至,城内诸将帅之军心士气,可还能如今日这般?”
“若单如此,倒也罢了;若五日之后,殿下所言之各方援军,竟无一兵一卒抵至,庸城反为贼重困,而陷苦战······”
说到这里,郦商终是悄然止住话头,神情满是阴沉的摇了摇头。
“殿下此计,虽可使城中将士军心士气暂得振奋,三两日内军威不丧,然亦绝非长久之计啊······”
看着郦商满是忧虑的一阵摇头叹息,刘盈只微微一愣,也终不由摇头一笑。
“呵······”
“长久之计······”
意味深长的挤出这几个字,刘盈便回过头,遥望向城外,仍不休不止的攻向庸城的淮南叛军。
“长久之计,乃备来日之用。”
“然贼军,恐无‘来日’可言······”
又是一声轻喃,终惹得郦商面色一滞,旋即将满是惊疑的目光,撒向刘盈那满带着胜券在握面庞。
“殿下之意······?”
却见刘盈满是轻松地笑着一摇头,又伸出手,拍了拍郦商那比自己高出足足半个头的肩膀。
“日后之事,右相国大可不必忧虑。”
“只待明日天明,又庸城大门紧闭,城内不见淮南贼众,此战,便再无变数!”
神色满是轻松地丢下这句话,刘盈便笑着回过身,重新回到了先前站着的位置。
但郦商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刘盈虽然看上去是在注视城外,但实际上,刘盈的注意力,早就飞去了数百里外的淮南国都:六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