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关中已是逐渐有了些许春前的暖意,而在大河以北的代、赵等地,天气却依旧是刺骨凛寒。
自去岁九月出征,到岁末年首前后抵达邯郸,刘邦大军便基本将自立为代王的陈豨,堵在了代国境内。
到冬十一月,代、赵初雪,双方又颇为默契的暂止征讨,各自在营盘内猫起了冬。
按理来说,双方暂时‘和平发育’得默契,本该维持到三月中下旬,天气转暖,才会再度被战争所取代。
可是,在接连数封奏报自四面八方而来,送入邯郸城内,交到天子刘邦手上之后,代、赵一带平息了一整个冬天的战火,却又到了随时可能复燃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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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召臣,可有何吩咐?”
面带疑虑的走入刘邦的行宫:邯郸赵王宫,陈平便对上首的刘邦一拱手。
待抬起头,便见御史大夫赵尧正面带沉凝之色,在刘邦身侧面色百转。
“莫非······”
“战事又生外枝?”
陈平正疑惑着,却见刘邦只稍一抬眼,便继续皱紧眉头,反复查看着书案之上的那几卷竹简。
如此过了好一阵,才见刘邦面带迟疑的拿起其中一卷,一把丢向陈平。
“曲逆侯且一观。”
“此简,乃太子所书。”
刚接过刘邦扔来的竹简,又听闻刘邦此言,陈平不由赶忙摊开竹简。
只稍一扫视书上内容,便见陈平不由瞪大了双眼!
“太子!”
“太子竟于长陵遇刺?!”
满是匪夷所思的抬起头,见刘邦沉着脸稍一点头,陈平又瞪大眼睛,细细查看起手中竹简。
“自去岁秋收,长陵田氏伙同关中粮商,哄抬关中粮价;至春正月,关中米石近四千钱······”
“儿欲罪田氏以镇关中,便先往长陵而面会《周易》传人田子庄,不料归途,为死士数人暗刺!”
“幸得父皇、先太上皇庇佑,儿无大碍;闻儿遇刺,母后雷霆震怒,行令萧相国,尽族长陵田氏凡四百余口······”
“田氏绝宗,又关中粮价鼎沸在即,儿同萧相国议,于长安南二十里设粮市,以少府售平价粮于内······”
“然少府存粮无多,国库亦负大军粮草输转之责,故儿此书,特请父皇诏谕。”
“——凡关中之粮商,欲货粮者,皆当于粮市货之;不如令······”
“尽没其粮?!”
低声莫念出简上所书,陈平的面色,也是随着简上的内容,反复的变化着。
到最后,念出那句‘尽没其粮’时,陈平的面容之上,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警惕。
“陛下。”
就见陈平稍一思虑,便对刘邦沉一拱手。
“若太子所言不虚,关中粮果真石作价近四千钱,恐不数月,便又当复汉四年,关中粮价石足八千钱,民易子相食之况!”
“及太子立粮市,以少府行售平价粮事·······”
说着,陈平话头稍一滞,迟疑许久,终还是抿嘴摇了摇头。
“臣以为,亦非长久之计。”
“若欲平息粮价,单少府平价货粮于市,恐尚不足。”
“确当如太子所言,当由陛下亲颁天子诏,强令关中粮商:以平价货米于太子所设之粮市!”
“若不如此,恐待陛下班师,关中······”
说到这里,陈平悄然止住话头,并没有把话说全。
就见刘邦闻言,只面色怪异的一挑眉。
“怎的?”
“曲逆侯也以为,太子此策,可称之曰:万全?”
说着,刘邦不忘稍侧过身,看了看身旁,仍旧是满脸苦恼的赵尧。
“赵大夫以为如何?”
闻刘邦此言,陈平却并没有开口,只稍皱着眉,随刘邦一同望向赵尧的方向。
就见赵尧闻言,本就紧锁的眉头,又被皱的更紧了些。
“陛下!”
“太子之策,实小儿嬉戏之言,便称之曰天方夜谭,亦丝毫不过!”
毫不迟疑的丢下一语,赵尧的眉宇之间,已尽是对关中、对长安朝堂的担忧。
“太子言请陛下颁诏,强令粮商货米于粮市;然关中,方圆何止千里!”
“远长安千里之地,民又如何自长安南之所谓‘粮市’,买粮米以为口食?”
“即有民无以自长安粮市买米,便必有粮商不愿尊令,而私货米于远长安之地。”
“然太子又言:不如令,尽没其粮。”
“——此,非杀鸡取卵呼?”
“今日,太子可因‘屯粮居奇’,而巧言尽夺粮商之米,来日,安能不夺商贾之布帛、盐茶?”
“长此以往,天下可还会有商贾?”
“无商贾,赀货又如何南北互通、东西互流?”
说到这里,赵尧的神情,已是带上了些许痛心疾首的意味。
却见刘邦闻言,并没有流露出太明显的不愉,只微微一摇头。
“此间详情,书中未言明;然此策,即酂侯亦以为善,便当无有大谬。”
“及颁诏一事······”
说着,刘邦面色不由稍一沉,终还是意图不明的望向赵尧。
“赵大夫且去,寻王恬启至此。”
“朕同曲逆侯,另有要事。”
见刘邦并没有被自己劝动,赵尧先是下意识一急。
待刘邦隐晦的下了逐客令,赵尧纵是还想说些什么,也只能面带忧虑的一拱手,退出了大殿。
等大殿之内,只剩下自己和陈平二人,刘邦方才还摇摆不定的面容,顿时带上了些许凝重。
“方才,曲逆侯似口称‘太子之策,可解关中粮价鼎沸之虞’,又面做忧虑状?”
“可是此事,有何不妥之处?”
见刘邦也终是流露出些许郑重之色,陈平心下稍安,面上神情却是又沉了一分。
“诚如陛下所言:太子以‘粮市’之策平关中粮价,虽无细述策、略,然得酂侯亲督此事而无非,便当无遗漏、谬误。”
“及臣之忧······”
说着,陈平不由稍抬起眼瞟刘邦一样,旋即僵笑着低下头。
“前时,关中便传‘太子修渠大成,尽得关中民心’之论,以为陛下知。”
“今,太子又行将平抑粮价,以安关中民户近百万······”
“臣之忧,乃陛下班师之时,易储废后一事,恐再无可行之地······”
听着陈平面带试探的道出自己的猜测,刘邦面上严峻之色,却并没有减弱哪怕分毫。
就见刘邦黑着脸低下头,又从书案上捡起一卷竹简,这回倒是没扔,而是示意陈平上前来拿。
“此简,乃皇后所书。”
“其所言者,亦乃太子遇刺、关中粮价鼎沸之事。”
“曲逆侯且先观之,再论此事之然否。”
闻言,陈平也不由稍一拱手,上前接过竹简,细细查看起来。
“太子往长陵会田子庄,归途沿经田氏宅,立为刺客冷矢以射之!”
“后酂侯查得:行刺太子一事,乃田氏惮太子修郑国渠,或使关中丰收,粮价大跌。”
“及行刺之谋······”
“出淮阴侯之手?!!”
满是匪夷所思的一声惊呼,便见陈平再度瞪大双眼,望向上首的刘邦。
“陛下!”
“皇后此言······”
“绝无可能!!!”
不待陈平哼唧出个所以然,便见刘邦突而一声低吼,旋即死死盯向陈平的目光深处!
“长陵田氏,乃故田齐王族之后嗣!”
“田齐之社稷,乃往昔,淮阴侯亲驱军卒所灭!”
“同淮阴侯,田氏可谓不共戴天,绝无同仇敌忾之疑!!!”
满是笃定的接连几声低吼,便见刘邦稍眯起眼:“朕以为,皇后此言,真假参半。”
“曲逆侯不妨试言:皇后所言之‘淮阴侯指使田氏行刺太子’一论,真者何,假者何?”
听刘邦说‘韩信和田氏根本不可能蛇鼠一窝’,陈平先是面带赞同的稍点了点头。
待刘邦发出后面这一问,陈平顿时又有些举棋不定起来。
确实如刘邦所说:长陵田氏和淮阴侯韩信,几乎是这汉室天下,最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两方。
原因很简单:淮阴侯韩信,是从楚王的位置被贬为淮阴侯;而在成为楚王之前,韩信的身份,正是齐王。
那韩信最开始的‘齐王’身份,究竟是怎么来的?
——此事,别说是长安朝堂了,即便是整个天下,也几乎是无人不知,又无人不晓!
汉四年,刚经历彭城战败后的刘邦,意识到要想击败项羽,就必须将齐国划入自己的阵营。
因为齐国,恰好与项羽掌控的荆楚地区南北接壤;将齐国纳入掌控,刘邦便可以从北、西两个方向,对霸王项羽施加压力,使其两面受敌。
下定决心,刘邦便派出了手下最得力的说客——广野君郦食其前往齐都临淄,劝当时的齐王田广归顺自己。
也恰恰是在郦食其才刚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好不容易使齐王田广答应归顺刘汉,不再对刘邦麾下的任何军队设防之时,刚平定北方燕、赵一带的韩信,盯上了齐国这块肥美的肉。
没有任何请示,也没有同刘邦通气,韩信几乎是单凭着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一举将已经答应归降刘邦,彻底放下所有防备的田氏齐国攻灭!
被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害的国破家亡,齐王田广自是震怒,以为这是刘邦出尔反尔,亦或是言而无信,便一怒之下,烹杀了广野君郦食其。
而韩信,却是在攻下齐都临淄的第一时间,向刘邦请封,以自立为齐王······
如果说,郦食其的弟弟郦商,因为当年的‘杀兄’之仇刺杀韩信,或者是长陵田氏由于当年‘断绝社稷’的大仇而刺杀韩信,这或许都还说得通。
可若要是说,和韩信有‘亡国’之仇的长陵田氏,能和韩信勾肩搭背的盘算行刺太子刘盈的事,那,无疑是哄三岁孩童的话了。
——这可是灭国、断绝社稷的大仇!
作为当世唯一一支名正言顺的‘田齐王族’之后,长陵田氏,几乎是将这个仇恨刻进了骨子里的!
别说如今,韩信只是个被软禁在长安的淮阴侯了,即便韩信依旧是楚王亦或齐王,饶是自身只不过商贾卑贱之户,田氏也绝不可能和韩信成为‘朋友’!
这样一来,事情的真相就很明显了。
——皇后吕雉说:韩信伙同田氏刺杀刘盈,这句话,只有一半是真的。
即:要么是田氏刺杀刘盈,要么,是韩信刺杀刘盈,绝不可能是二者联手,或哪一方受另一方指使。
“田氏······”
“淮阴侯······”
正当陈平思虑着,这两方谁更有行刺刘盈的胆魄,谁更可能有如此动机之时,刘邦也终是站起身,将第三支竹简,交到了陈平手中。
“田氏哄抬粮价,乃欲与太子相争······”
“行刺太子,乃淮阴侯遣士······”
“田氏之所为,乃得······”
“赵王指使?!!!!!”
随着这一个又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讯息,被陈平以不敢置信的口吻默念而出,陈平的面上神情,更是已经惊骇到接近麻木的地步!
而在目光停留在竹简末尾,那一行不过数字的落款处时,陈平更是彻底愣在了原地······
——丞相酂侯臣何,谨拜!
只这寥寥八字,便为卷上所书的真实性,赋予了‘绝不可能有假’的权威。
萧何,不可能说谎!
尤其不可能在刘邦面前,在这种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说谎!
如此说来······
“曲逆侯以为,太子遇刺,究竟乃何人所为?”
“田氏,又因何相抗太子?”
接连发出两问,刘邦的面容之上,已是阴沉的几乎能滴下冰水。
“赵王,可有行刺太子、谋夺储位,以夺社稷之嫌?!”
听刘邦这接连数问,饶是陈平仍对萧何书中所言,感到万般不敢置信,也终是面色沉凝的低下头。
足足三十息之后,陈平才斟酌着,给出了自己的最终结论。
“陛下。”
“自陛下废韩信之楚王位,贬其为淮阴侯,韩信便于陛下久有怨念。”
“此番,陈豨作乱代、赵,亦或同韩信有干联;陛下临出征之时,韩信又称病,拒随陛下出征。”
“故臣以为,行刺太子,当韩信一己之所为······”
言罢,陈平不由稍擦擦额上冷汗,将头低的更深了些。
“及田氏,区区商贾之户,若无人指使以为凭仗,恐无胆同监国太子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