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同时望向葛小桓,卫昭看在眼里。
窦亢?
好名字。
这家伙果然跟窦奎有接触。
他就是那位替窦奎谋划烧戏台的人。
葛小桓肯当众承认他和窦奎有关系,便意味着不在意泄露这些江湖艺人的身份。
而在自己到来之前,他一直保守秘密。
简而言之,自己的到来给了他信心,可以暴露某些信息出来。
这群人只是因为一场看起来的意外烧毁戏台,为何会被关在窦奎兄弟身边?
卫昭心中有很多问题,需要葛小桓解答。
只是地牢之中,这些问题无法直接询问,只能隐晦着来。
何进一还在请示许文襄的路上,卫昭决定先问些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
“窦亢,地牢守卫可知你姓名?”
“不知。”
“呵呵,你倒是个聪明人,看出我要做什么。”
“窦大哥仁义,从不伤害无辜之人性命。能跟随窦大哥,是我等三生之幸,你想用大家性命威胁大哥的人,逼他们就范……年纪轻轻,却比许府一群老狐狸还歹毒!你是许府的什么人?”
卫昭大脑飞速运转。
窦奎这人的行事风格,虽然自己跟他接触时间不久,但也能看出来。
葛小桓说他仁义,不会有错。
若是不仁不义之辈,怕是也不会和镜州许氏起冲突。
五姓七族是什么德行,反过来便是窦奎了。
这也是葛小桓认可窦奎的地方。
他有能力将自己引入许府地牢,知不知道窦奎绑架许菁菁的计划?
卫昭抬头看着葛小桓。
“我是何人,有你知道的时候。既然你是聪明人,我且问你,窦奎平日在南都府的落脚处,在什么地方?”
“大哥四海为家,南都府处处皆可落脚。”
葛小桓此言一出,卫昭还没有反应,许文夏先忍不住了。
知道了窦奎落脚处,便等于知道了菁菁在哪里。
有这样的机会,他怎会放过。
“快说,你们在南都府落脚处,在什么地方?”
“原来您就是许七爷,当日在府中匆匆一瞥,还未细看您真容。今日一见,您的面相可比您兄长要苍老多了。可是近日有什么烦心事?比如您哪位调皮的女儿,不在家了?”
许文夏勃然大怒,一脚踏向前,伸手就要抓葛小桓。
只是他没有修为,被葛小桓躲开了。
“一群猪狗不如的畜生,扯什么替天行道的虎皮大旗!你姓窦的与许府有恩怨,尽管冲着许府来,拿人妻女,算什么本事?”
许文夏的愤怒,在意料之中。
葛小桓的话就等于告诉卫昭,绑架许菁菁这件事,他知道。
“哈哈哈哈!”
卫昭正想着,突听一阵大笑声,自斜侧里传来。
他回头一看,关窦奎兄弟牢房,有人站在栅栏旁边。
“许文夏,你也知道拿人妻女不算本事?”
“乾佑二十年,镜州大旱。田中粮食十不存一,你许家负责收粮之人收不到粮食,便拿了别人人妻女卖入青楼,你可还记得?”
许文夏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回头。
乾佑二十年的旱灾,他自是知晓。
只不过收粮这些事,下面有人去做,他从不过问。
那一年虽是灾年,许家收上来的钱粮似乎不曾缺少。
“如今我大哥只拿你女儿一人,你可知莲花府、茶林府、安仁府,有多少人因为交不起你许家地租妻离子散?哪怕我们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等来年收成好了加倍上缴,你许家可曾想过网开一面?”
“你许家的人在镜州作威作福,鱼肉百姓,可曾想过他们也是有儿有女的人?”
“许文夏,你马上就能尝到失去亲人的滋味了!”
许文夏咬牙压住心头怒火。
他猛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身后那人一年前就被老三关了进来,不可能提前知道绑架菁菁的事。
而眼前这人,则是因为搅乱老爷子的寿宴,才被关进来。
他许文夏和几个兄长,一直以为那是一场意外。
谁知道竟然和窦奎有关系。
也就是说,那并非意外。
这些江湖艺人,乃是故意为之。
他们为什么烧戏台?
难道就是为了被关入地牢?
许文夏认真回想当夜发生的事情。
有人在戏台上表演,不小心把火焰喷到了台后的帷布之上。
接着便是一场熊熊大火,将戏台烧了个干净。
府里的护卫,甚至都没来得及救火。
许府没有人受伤,老爷子却很愤怒。
还把自己和三哥臭骂了一通。
怒气冲冲的三哥准备杀死这群人,却被老八阻止。
老八那夜也在。
虽说老爷子不喜欢老八,可他要来,谁也拦不住。
老八当时和菁菁以及几个小辈在一起。
老三要杀这群江湖艺人,老八不同意,说什么也要放了他们。
老八对三哥冰冷到不近人情的做事方式,一向都不喜欢。
这时候站出来反对,没人觉得有问题。
再说,除了老三想杀他们,其余几个兄弟都觉得没必要,包括他自己。
江湖艺人不小心罢了,罪不至死。
但是此刻,许文夏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这群江湖艺人,居然和窦奎有关。
他们是故意烧了戏台,好让老三关进地牢?
许文夏觉得自己发现了了不得的大事,等会儿一定要告诉老三。
地牢在老三手里二十年,不曾有人逃出去过。
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指着他们换回菁菁,千万不能跑了。
短暂的沉默,被一阵脚步声打断。
何进一回来了。
“七爷,三爷说了,若是您想提人审问自然可以。若是外人,则是不行。”
这里唯一的外人,便是卫昭。
“外人?小兄弟是跟我一起下来的,怎么能算外人?”
“七爷,这小人便不知道了,三爷他是这么交代的。”
“好,你把那小子给我绑出来,我就要审他。”
许文夏指着葛小桓。
葛小桓笑了两声。
“许七爷,我不过是个走江湖卖艺的,您要审我,我出来便是,绑就不必了。”
何进一也道:“七爷,这里面关着的人都没什么修为。他们身上有脚镣,不怕逃走。”
“你让他出来。”
“好。”
何进一将葛小桓带出牢房。
许文夏对卫昭道:“小兄弟,那边有专门审问的地方,刑具齐全,我来审,你听着便是。”
四人往地牢外走,窦奎的兄弟连声叫骂。
四个人谁也没有回头。
许府地牢的刑讯房间没有窗户。
只有一支又一支的火把,在房间内插满一圈。
里面的温度,明显比别处高不少。
空气中都是焚烧过后的松油味。
卫昭二人坐下,何进一将葛小桓绑在木架上。
“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何进一见许文夏要赶他出去,立即谄媚道:“七爷,这里面的刑具,您怕是还不熟悉,待会儿若要动手,我可以帮您。”
“不必了,你先出去。”
“七爷……”
“嗯?”
何进一见留不在,转过头深深的看了一眼葛小桓,随即离开。
“嘭!”
门关了,许文夏换上笑脸。
“小兄弟,你来问吧。”
卫昭也不客气,起身拿起旁边一根鞭子,走到葛小桓面前。
他手里长鞭环了两圈,在葛小桓眼前晃了晃。
“你很聪明,威胁你的话,我也懒得说了。窦奎的兄弟嘴硬,否则三爷也不会什么消息都得不到,让窦奎还在外逍遥。”
“哦?听你的意思,是有把握让我开口?”
“你们在许府,有内应吧?”
此言一出,许文夏先愣住了。
窦奎在许府有内应,乃是大家早就怀疑的事情。
老三也曾抓了几个有嫌疑的人。
只不过谁也不敢肯定,是不是许府中就没有窦奎的人了。
葛小桓抬头看了卫昭一眼,又低了下去。
“即便你不说,我也能猜到。绑架许小姐,你们也没有真的指望她换回窦奎的兄弟,而是另有所图。”
葛小桓又抬起头看着卫昭,眼神里尽是不屑。
“我大哥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所以大家才送了他一个外号,遮天手。”
“许府人人都想除掉大哥这个眼中钉。都这么些年了,大哥没落入你们许家人手中,你们便该知道,他的心思谁也别想拿准。许家抓了我们又如何?你可知莲花、茶林、安仁三府,到处都是我们的弟兄?”
卫昭没有说话。
葛小桓瞥了眼许文夏,接着道:“许氏霸占着镜州千里沃土,却舍不得分给百姓一点活命的粮食。你看看许家这些人,一个一个,谁不是肥头大耳。他们吃的是粮食?分明吸的是百姓的血!”
“镜州百姓,苦许家久矣。只待我大哥振臂一挥,镜州哪里没有兄弟?你许府地牢关的住三五十人、三五百人,关的住镜州千千万万穷苦百姓?”
说完,葛小桓又把头低了下去。
卫昭消化着葛小桓这些话里面的信息。
许文夏也是站了起来。
他也拿起一根鞭子,走向葛小桓。
“姓窦的,我许家老祖在镜州经营多年,才有今日之地位。许家老祖宗的艰辛,岂是你们这群鼠目寸光之辈所能想象?一群愚民,可知天道酬勤的道理。你等不知奋勉,却只在这里埋怨许家,真一群无知的蠢货,活该受穷一辈子!”
听到这里,卫昭的脸色变了。
他握紧手中长鞭,凝视许文夏。
低着头的葛小桓见卫昭手背凸起的青筋,当即大笑。
“哈哈哈!”
“许七爷,您不妨出去走走,去田间看看,看看你口中那些不知奋勉,不懂的天道酬勤的人,是如何生活的!”
卫昭深深吸了一口气。
将那一瞬间的冲动,压了回去。
“啪!”
卫昭突然出手,一鞭子抽打在葛小桓身上。
“许七爷,你先回去坐下,我来问他。”
“小兄弟,对这种人不必手软,他们都是贱骨头。”
“啪!”
“啪!”
卫昭又是两鞭子打了下去。
“你夸了窦奎好半天,似乎他无所不能。既然无所不能,又怎么会让你到了地牢里?我看他就是个欺世盗名,靠兄弟送死保命的废物!”
葛小桓低着头,冷笑道:“你不用激我,我与大哥的关系,也不是你们所能离间。也不怕告诉你,我窦亢既然敢来地牢,便是知道有人会救我!”
他的回答,确定了卫昭先前的猜测。
葛小桓就是故意将他引入地牢之中。
刚才葛小桓说了那么多,是在告诉自己,为何选择隐瞒身份,帮助窦奎。
从窦奎那晚上谈论自己的话来看,他还不知道葛小桓的真实身份。
葛小桓也未曾将自己的真名,告诉任何人。
窦奎更是不可能知道自己与葛小桓的关系。
在雍京卫府,葛小桓说的很清楚,他要暗中打探自己的敌人。
他卫昭来临安做知府,敌人是镜州许氏和漓州卢氏。
而执剑人的对手,是五姓七族。
葛小桓来到镜州之后,知道了镜州存在窦奎这么一号人物,便起了拉拢之心。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更何况窦奎这么一位猛人。
他只凭自身实力,就能与镜州许氏周旋十多年,能力可见一斑。
莲花府、茶林府、安仁府三处地方,都是他的势力范围。
在镜州许氏有私兵的情况下,依然没有办法彻底解决。
三府之地,卫昭只知道莲花府。
那是窦奎起家的地方,在镜州与虔州边境。
三府都有窦奎的人,想来不会少。
这便是窦奎对抗许家的倚仗,也是他的底气。
当然,在许府之中,亦有他的眼线。
而且很可能不止一个,其中有人身份不低。
卫昭很想知道是谁,却不好发问。
这么重要的人物,葛小桓不见得知道。
就算他知道,有许文夏在旁边,卫昭也不敢冒险暴露对方。
将这些事情串联在一起,卫昭明白了很多事情。
窦奎绑架许菁菁,不是简单的想换人。
结合当日说的引蛇出洞计划,他在许府的眼线,一定有机会放地牢这些人出来。
哪怕这里面有四位九品,他依然有把握。
那么,还剩下一个问题。
葛小桓为什么非要让自己进入地牢不可。
自己是九品中的事,在他关进地牢前就已经传入镜州了。
“窦亢,你知不知道我为何来此?”
葛小桓一下便明白的卫昭的意思。
这也是他将卫大人引入地牢的缘由。
“你们许家各个都是豺狼,人怎么会懂畜生在想什么。我大哥放不下这群兄弟,抓了你们许府的人,想救我们出去。你们许府能有什么办法?见死不救?呵呵,我就知道,一个女人而已,死了就死了,你们再生他十个八个就是了!”
许文夏又怒了。
他拿着鞭子冲了过来,抬手就要打人。
卫昭道:“这种事就不劳许七爷了,免得脏了你的手,还是我来!”
卫昭“啪啪”挥出两鞭子。
“窦亢,七爷告诉你,女儿我要救,人我也要杀,你好好在地牢待着,我会让你看到窦奎的人头!”
葛小桓冷笑。
“许七爷,你拿什么抓我大哥,靠一张嘴么?我知道,你们许府有聪明人,能看出我大哥不是真的想换人。可你们就一定知道,我大哥没有后手?”
许文夏瞪了葛小桓一眼,回去坐下。
卫昭沉吟。
这句话他听懂了。
窦奎已经料到抓许菁菁换地牢人犯,许家不会乖乖做交易,会耍心眼。
他同样也留有后手。
“你们许府为了对付临安知府卫昭,两大九品中,一个死了一个重伤。许家怎么可能咽下这口气。想必你们也看出来了,那卫昭是执剑人的狗腿子。他来临安府要钱,是为了镇北军。”
卫昭心道,好你个葛小桓。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葛小桓说起卫昭,许文夏颇为意外的看着他。
“你们许家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岂会善罢甘休。卫昭他不就是想运送银两和粮草去北境么,临安府和并州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谁也不知道路上是不是太平。”
“即便真的太平,你许家也要制造事端。”
“卫昭是什么人?大雍最年轻的九品中,把他往死了得罪,你们许府往后还有好日子过么?所以,你们一定会拉着五姓七族其他人一起行动。”
“你们也一定不会在明面上动手,而是要暗中提前布局。”
“许府那些精锐去了何处,还用我多说吗?”
“许府如今实力大不如前,便是我大哥营救兄弟们的机会。”
“那可真他妈是一个好机会!”
“可惜,大哥没有听我的。”
许文夏正听的入神,听到这句,他忽然感觉有些奇怪,却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卫昭却是听懂了。
窦奎以为许家实力受损,是他的机会。
但实际上,葛小桓并不认为这是出手的合适时机。
他把自己叫到这里来,真正的用意很简单。
就是救人。
救窦奎一伙人。
葛小桓在拿他自己的性命,设局救窦奎!
原来如此!
葛小桓相信用他的命换窦奎是值得的,他亦是相信,卫大人有能力救他们。
卫昭明白了。
无论窦奎有什么后手,当他出现在南都府的那一刻,就已经落入了许府的陷阱。
设下此局的人,多半便是许文襄。
葛小桓进入地牢,也一定有属于他自己的理由。
只是,以窦奎的智慧,为何这一次会上当呢?
许府以窦奎的兄弟做诱饵,引窦奎上钩。
只要他还没落入许家之手,地牢里面的人就是安全的。
所以,卫昭暂时用不着担心葛小桓的安危。
自己能进入地牢,是打着救许菁菁的幌子。
现在这幌子,却要成真了。
只要许菁菁回到许府,无论窦奎有什么计划,许家有什么阴谋,都会落空。
想清楚这一切,卫昭道:“七爷,我想要的信息都知道了,这家伙先关着吧。”
“啊?都清楚了?”
许文夏还没回过神,那窦亢说了乱七八糟不少话,却没听出几个窦奎的秘密。
“我见窦奎,是为了救许小姐,若是知道太多,反而会引起他的怀疑。”
一提到许菁菁,许文夏便把所有事情都抛在脑后。
“辛苦小兄弟了。”
“呵呵,就凭你也想见到我大哥?”
葛小桓不忘嘲讽一句。
卫昭道:“窦奎也是人,不是神仙。是人便会犯错,你放心,我一定会纠正你大哥的错误!”
“放屁,你许府的人是什么好货色,有什么资格纠正我大哥?什么许文襄、许文津,没有一个好东西!”
葛小桓骂骂咧咧,许文夏已经开门把何进一叫了进来。
何进一见葛小桓身上多了几道伤口,脸上闪过一丝不快。
不过很快便换成了笑脸。
“七爷,您审完了?”
“审完了,把这不知好歹的东西带下去好生看管。等你七爷拿了窦奎的人头,再来见他!”
“好的七爷,小人一定给您看好了。”
卫昭跟在许文夏身后,一言不发。
葛小桓最后那句话,显然是要告诉自己什么。
许文襄和许文津,没有一个好东西!
许文襄不是好东西,他心中清楚。
这许文津又是何许人也?
许府文字辈几个兄弟,他还真没怎么听过说许文津。
看来出去之后,要好好查清楚。
离开地牢,卫昭坐上许文夏的马车,离开了许府。
两人在地牢中所作所为,包括和葛小桓的对话,都进了许文襄的耳朵。
许文樊看着何进一离开,不禁纳闷道:“这老七在搞什么鬼?他想救菁菁我能理解,可为何要带一个没有修为的人进去?”
许文襄面沉如水,眼神迷离。
他同样不懂,老七为何突然带人进入地牢。
“老四,你可知那人是老七从何处寻来?”
“我问过跟着马车的护卫,他们见到那青年时,两人已经在一起了。”
“除了他二人,当时还有谁?”
“还有老七身边两个护卫。”
“你去打听打听,老七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人。”
许文樊谨慎道:“三哥,你在怀疑老七?咱们还要不要按原计划行事?”
“我没有怀疑老七,给窦奎的回信,已经派人送到了约定的地方。”
“嗯?不需要派人盯着那地方?”
许文襄摇了摇头。
“你太不了解窦奎了,他怎么可能会在这种地方犯错。不过你放心,用不了多久你便能见着他。”
“按照老八的计划,的确可以抓住窦奎,救回菁菁。”
“呵!”
许文襄忽然冷笑。
许文樊莫名打了个冷颤。
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天空阴沉。
十一月,已是冬季。
镜州的冬天虽然没有北方那么寒冷,也该换厚衣服了。
许文樊离去,寻找那两名护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