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洼村西边有一处小山丘,山丘西南面是一片沃土。
这里本是村长家的土地,一个月前,变成了一片坟地。
曾经在临安府声名显赫的九江郡许氏一族,便葬在此处。
从临安府一霸,到一个个石碑,不过月余时间。
路过附近官道,远远看到这片坟地的商人,多半会驻足眺望,感叹人生世事无常。
黎明之前,太阳还未升起,坟地里行走着一个身影,形单影只,脚步虚浮,像是一支游荡的孤魂。
他虽不是孤魂,却胜似孤魂。
月亮还未落下时,许衍便拖着扫帚,挨个打扫着墓碑。
曾经何等繁盛的九江郡许氏,如今便只剩下他一人。
许衍行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在墓碑之间。
若不是当初爷爷有所察觉,把自己送进府衙大牢,这世间连个替他们烧纸的人都没有。
想到自己当日的举动,许衍行的脸止不住抽搐。
等打扫完所有墓碑上的尘土,他来到了许淮鹰墓碑之前。
跪地,焚香,烧纸。
“爷爷,杀你们的凶手,已经死在卫大人手下。”
“然而主谋还活在世间,我许衍行是个废物,没有能力帮你们报仇。好在还有卫大人,今日,便是我上公堂之日。爷爷,我一定把许伯达送来见你。在那边,让咱家人好好‘招待’他。”
咚咚咚!
许衍行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
他恨许伯达,更恨镜州许氏。
许伯达有卫大人抓住,镜州许氏呢?
……
卫昭起的很早。
昨夜睡的晚,并不影响他的精力。
早起的卫昭换好官服,来到府衙大堂。
自从成为临安知府,他还从未升过堂。
临安府的民事与刑事案件,都是简文樾和孙洪两人负责处理。
他这位知府大人,更像是个甩手掌柜。
今天,他便要履行知府的职责,升堂。
许淮鹰灭门一案,凶手褚清蒿已经死了。
主谋许伯达还活着。
卫昭答应放过他,是自己答应。
他自认为没有资格替许淮鹰一家原谅许伯达,所以,许伯达又回来了。
当初被许淮鹰送到知府大牢的许衍行活着。
出狱后,得知许家惨状,许衍行近乎癫狂。
卫昭也曾答应过他,会替他许家无辜生命做主,许衍行才去了许家墓地守墓。
今日,他会来衙门。
通!通!通!
卫昭眯眼假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府外忽然传来登闻鼓声。
很快,便有捕快将击鼓鸣冤者带入府衙大堂。
卫昭看着眼前形似枯骨的男子,微微皱眉。
仅仅一个多月,许衍行至少瘦了三十多斤,他原本就不怎么胖,现在几乎瘦脱相了。
卫昭眼神越过许衍行,落在大堂之外。
许衍行在临安城算是名人,走在路上,早有人认出了他。
有人跟着他到了府衙外,见他击鼓,便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知府升堂,本就允许百姓观看。
临安知府第一次升堂,更是引得百姓前来围观。
不多时,府衙外已经围了一大圈人。
大堂之上,卫昭一拍惊堂木。
“堂下何人?”
“九江郡许氏不孝子孙,许衍行。”
“有何冤屈?”
卫昭不知道升堂该有什么规矩,一番例行公事过后,为许衍行准备好的诉状,摆在他面前。
人人都知道,许家命案元凶已死。
但许伯达的存在,百姓们却极少知道。
“那褚清蒿不都死了吗,许大公子这是告谁呢?”
“你没听他说,还有幕后主使。”
“听见了呀,那幕后主使又是什么人?”
“自然是镜州许氏,褚清蒿便是镜州人。再说了,若是没有许家应允,谁敢杀许家的人?”
“有道理。只是卫大人该上哪去抓人?难不成去镜州?”
“看着吧,卫大人那么厉害,指不定真能把人从镜州带回来。”
百姓们七嘴八舌讨论着,突听“啪”的一声响。
知府大人拍下惊堂木。
“带被告!”
听到这三个字,百姓们一瞬之间变得静悄悄。
带被告?
许公子所说的幕后主使,已经被卫大人抓住了?
也就在百姓们猜测之际,两名捕快押着一人,走上大堂。
看见许伯达,许衍行的两眼像是冒出了两道火光。
他紧握双拳,手背青筋凸起。
只是碍于在卫大人的公堂上,他忍住了冲动。
反观另一边,许伯达的表情却是十分平静。
他从许衍行身边走过,目不斜视,仿佛没有看见身旁人。
“卫大人,没想到这么快咱们又见面了。”
“人犯许伯达,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卫昭没有理会许伯达的讥讽。
“哈哈哈!”
见卫昭一板一眼,颇有官威,许伯达大笑。
身为大理寺卿,这样的场面不知道见过多少次。
只不过以前每一次升堂,都是他在堂上,说着同样的话,亦或者听同僚说着类似的话语。
许伯达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站在堂下,以阶下囚的身份,听着本该属于他的话。
许伯达站的板正笔直,一点都没有跪下去的意思。
身边两名捕快可不惯着他。
两人一左一右,按住许伯达肩膀,两脚同时踹在腿弯。
许伯达扑通跪地。
膝盖在地上磕了个结结实实。
“许伯达,褚清蒿杀许淮鹰一家,是不是你指使的?”
“卫大人,三百万两买一条命,三百万两你已经拿到了,这又是什么意思?”
卫昭站了起来。
说实话,屁股下的椅子太硬了,坐着很不舒服。
身上这一层皮,袖子又宽又长,显得臃肿,他也不喜欢。
卫昭撸起袖子,走下堂来。
“许大人,我是答应放过你,我也的确放过你了。现在是许衍行状告你,我乃是临安府父母官,自当为治下百姓做主。许伯达,是大雍律例无法放过你!”
“呵呵,大雍律例?你卫昭做事,什么时候也变的冠冕堂皇起来了?”
“没想到许大人还挺了解我。既然你了解我,便知道在这里狡辩没有什么意义。你杀许淮鹰一家,我就是最好的证人。”
许伯达没有反驳卫昭的话。
府衙外突然一阵嘈杂声。
卫昭抬起头,几个身影从百姓旁边经过,冲着大堂来了。
这几个人他昨晚见过,正是孔文莒一行人。
人还没到,大嗓门先吼了起来。
“好你个卫昭,余绕梁一案还未查明,你居然敢抓许大人?”
卫昭眯起了眼睛。
他曾经让孙洪派人盯着许伯达,看他离开大牢,会见什么人。
许伯达是今天早晨抓的,他还没有来得及问孙洪,许伯达见过哪些人。
孔文莒这话,便等于告诉自己,他们见过面。
许伯达出大牢和孔文莒到临安城,不过是前后脚的事。
镜州许氏在临安府的人,倒是不少。
卫昭起身,冷眼看着走近的孔文莒。
“孔御史,何人允许你上堂来的?”
“卫昭,我乃陛下指派钦差,想要进你这小小府衙,还用得着你允许?”
卫昭的脸甩向一旁,“今日升堂,当值捕快是谁?”
门外一个身影闪了进来。
居然是简元庆。
“卫大人,是我。”
卫昭微微错愕。
他一直在堂上闭着眼睛,也不知道简文樾做了什么安排。
没想到他会安排简元庆值守。
“简元庆,你身为捕快值守,为何放无关人等上堂?”
“大人,此事是我失职,请您责罚!”
“念在你是初犯的份上,本府便不追究了。把堂上闲杂人等,给我轰出去!”
“是!”
“卫大人,且慢动手。”
谁也没有想到,卫昭居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钦差轰出去。
荆青赶忙打圆场。
他却不知道,这会儿的主角,可不是卫昭。
简元庆迈开大步,三两步便到了孔文莒身边。
“你要干什么?”
“大人说了,轰你出去!”
简元庆一把抓向孔文莒,就要把他抓住扔出去。
荆青眼见劝阻无效,一掌推向简元庆的手臂。
“嗯?”
简元庆收手。
“我记得你叫荆青是吧?”
荆青没有理简元庆,依然看着卫昭道:“卫大人……”
卫昭转过了身。
这一幕,简元庆看懂了。
噌!
横刀出鞘。
荆青内心叹息。
这一刻,他才知道,这位卫大人,无愧于其执剑人的名头。
还查案?
查个屁!
卫昭根本就没把他这一行人放在眼里。
他丝毫不怀疑,若是自己执意动手,这些人就准备投个好胎吧。
荆青的心中想着这些的时候,手里的动作一点不慢。
他先是将孔文莒拉回身边,跟着一个大转身,把自己横在简元庆与孔文莒之间。
“这位兄弟,且慢动手,我们这就下去。”
说着,他拉起孔文莒就往外走。
而孔文莒脸色煞白,像是丢了魂,
佥都御史,一个言官,何曾被人用刀指过?
简元庆眼见要劈在他脑袋上,孔文莒浑身都没了力气。
若不是荆青扶着,他连站都站不稳。
堂中闹剧很快结束。
卫昭重回自己的位置。
“人犯许伯达,指使褚清蒿杀害许淮鹰一家数百条人命,罪无可赦。今日,本府便要将你就地正法!”
就地正法四字一出,满堂皆静。
许伯达或许想到过自己没法活着离开临安府。
但绝对想不到,卫昭要当堂杀他。
孔文莒几人,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大雍官员若是犯了死罪,无论是地方官还是京官,都得经过刑部核准,方可处死。
卫昭竟然敢当堂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