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佑三十一年的夏天,与过去三十年的夏天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干燥且酷热。
正午的太阳,晒得让人只想往阴凉处走。
却有一群人,依然跪在午门之外,等待陛下改变主意,答应他们的请求。
然而乾佑帝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任由言官们暴毙。
雍京城中的百姓,自去岁冬天,便嗅到了京城与以往都不一样的气息。
到了夏日,这股气息,越发明显,让城中百姓行事越来越谨慎。
生怕一个不小心,招来无妄之灾。
开年两件大事,京察与春闱在夏天来临前已落下帷幕。
今年的京察还未开始时,便有四位二品大员离京。
京察开始后,崇宣门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大队车马进进出出。
有离开京城,去地方述职的官场老油条。
也有自地方调入京都履新的官场新丁。
官来官往,大雍百姓原本只当是看热闹。
后来,再愚钝的人也看得出,京城的气氛透着诡异。
这一丝若有若无的诡异,等到看见大街上有马车拉着棺材跑时,更为真切。
听说午门外死了人,每天都有御林军拉着棺材往内城贵人们的府邸送去。
连送三日。
第三日夜里,东宫太子府起了一场大火。
大火几乎烧了整整一夜,拂晓时才灭,负责东宫治安的中城兵马司,几位兵马使统统被六扇门的人带走了。
好在太子府中侍卫够警觉,太子雍珏安然无恙。
次日早朝结束,乾佑帝降下圣旨、刑部、大理寺、督察院各派人手前往临安府,彻查镜州巡抚余绕梁身死一案。
午门外还活着的言官,被御林军送回家中。
……
东宫。
太子雍珏正襟危坐,身前摆着一摞奏章。
左右两侧,坐着十多位官员。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詹士府的人。
詹士府的职责,乃是辅佐太子。
历朝规矩,詹士府官员当由朝中官员兼领,避免詹士府官员与朝中官员产生嫌隙。
然而乾佑帝登基后,完全将詹士府与朝中官员隔绝。
詹士府官员,只负责辅佐太子,不再担任其他任何官职。
有趣的是,乾佑帝勤政。
自他登基后,朝中诸事都有他做主。
太子雍珏从未参政,唯一的任务,便是读书。
这样的局面,持续了二十多年。
太子雍珏,如今已有二十九岁。
他是乾佑二年出生,生母是如今的后宫之主周皇后。
雍珏出生后仅仅一个月,便被立为太子,在后宫成长多年。
等到了可以读书的年纪,雍珏几乎都在东宫之中,极少外出。
以至于大多数朝臣,都不知道太子长什么样。
自乾佑三十一年开始,皇宫中的奏章,常有太监送至东宫。
此举代表什么,任谁都看的出来。
也许是因为极少外出的缘故,雍珏皮肤白皙,脸庞红润,像是经过岁月沉淀的琥珀。
金冠之下,是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庞。
此刻他正紧蹙眉头,捧着一卷奏章,若有所思。
“殿下,这些奏章是前些日子言官们呈上来的,说的都是同一件事。”
“若不是今日看到这些奏章,本宫还以为我大雍朝的言官,都死绝了。”
“呵呵,别看那群人长着一张嘴能说会道。不过是别人家里养的狗而已,主人叫他们咬谁,他们才会咬谁。”
太子放下手中奏章,认真道:“卫昭此人,名不见经传,若不是负荆盟一案,兴许他还在癸字号监牢做狱卒呢。能为我们所用,实乃父皇之幸。”
说着,太子望向左手侧与他说话那人。
此人名叫卫东流,原来是詹士府的左谕德。
去年礼部一众官员牵扯进齐王一案,礼部从上倒下,被乾佑帝清理了个干干净净。
原来太子府一干官员,进入礼部。
卫东流从左谕德一职,升任詹士府詹士。
“卫詹士,你与卫昭同姓,可与他有亲戚?”
卫东流呵呵笑道:“殿下,下官是壶州人氏,卫知府则是雍京人,虽然都姓卫,并无亲戚关系。”
“我倒是希望卫詹士能与卫昭扯上关系,这样卫昭此人,便能为我们所用。”
卫东流道:“就算没有微臣这层关系,卫知府是执剑人,也一样会为殿下效力。”
雍珏没有说话,只是瞥了眼奏章,继续道:“昨晚一场大火,逼着父皇不得不与他们妥协,派人南下去查余绕梁的死。这卫昭,怕是要有麻烦了。”
“下官倒是不这么认为。”
“哦?卫詹士觉得卫昭能全身而退?”
“纵观卫大人行事风格,极少有冲动而为。不管余绕梁是不是他杀的,他必然是想过对策,才会出手。三司派去的人,想要查出卫大人问题,没那么容易。”
“嗯,你这么一说,本宫就放心了。本宫险些忘了,他还是大雍第一位二十岁的九品中,若是不愿意归案,三司也拿他没有办法。”
卫东流道:“殿下,秦国公看中他,或许便是因为这一点。若是一般人,早就死在了去往临安府的路上。”
雍珏想起了昨晚上的大火,不住点头。
“卫詹士,昨晚那场大火,可有线索?”
卫东流上前,跪在太子面前。
“殿下,请恕下官无能,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
太子摆了摆手,示意他起来。
“查案本就不是你们詹士府的事情,本宫只是随口一问,卫詹士不必介怀。父皇将此案交至本宫手里,自然会有执剑人配合,卫詹士不用就不用再管了。”
“殿下,东宫纵火案,可是陛下这么多年来,交给你的第一件事。”
雍珏沉默,随后缓缓站起身。
卫东流说的一点没错。
大雍太子,直到二十九岁这年,才开始正式参与朝政。
雍珏的脸上,不喜不怒,平静的犹如一池春水。
……
深夜,李府。
户部尚书李释傥,今晚有客。
席间坐着六位客人。
六部尚书,新任的礼部尚书赵茂生之外,其余五人,皆在此处。
兵部尚书高老还乡,左侍郎林空山与右侍郎卢湖天,为了尚书一职,暗中各自出力。
最终还是卢湖天略胜一筹,坐稳了兵部尚书一职。
刑部尚书也换了人,现在这位,名叫崔一薪,出自豫州崔氏。
除了几位尚书,还有新任的大理寺卿顾元律,左都御史许儒侨。
七个人,正好代表五姓七族。
五姓七族统称五姓七族,却不代表他们真是同气连枝。
大多数时候,五姓七族之间,亦有竞争。
甚至竞争,才是他们彼此之间的常态。
然则到了乾佑帝一朝,五姓七族空前团结。
只因顾家的毁灭,让他们不得不站在同一条船舱。
距离顾家出事和燕回山大战,过去了二十年。
五姓七族有不少人都以为,他们和执剑人之间的恩怨,会随着乾佑帝身死而结束时,乾佑三十一年发生的事情,给了这群人当头一棒。
乾佑帝自然不会长生不死。
但他们和执剑人的恩怨,绝不会随着乾佑帝的死去而消亡。
太子近三十年不参与朝政,活的仿佛一个局外人。
五姓七族一直都不觉得太子是自己人,可谁也没见过太子的手段。
众人行事,总是还留有一丝余地。
毕竟像乾佑帝这样脾气古怪的皇帝,亘古未有。
万一太子与其父不同,五姓七族的人,也不是不能辅佐其治理天下。
然则谁都没有想到,太子第一次从幕后走到台前,便是与执剑人一道,彻查东宫纵火案。
乾佑帝这是要把执剑人交到太子的手里!
执剑人有一个卫昭,已经够五姓七族头疼。
现在,在京都,终于要面对另外一个棘手的对手,太子雍珏。
乾佑帝的太子,此前活的不像太子。
以至于群臣对他,一点儿都不了解。
一阵沉默过后,李释傥开口了。
“今夜请诸位到此,大家心中也该知道是因为什么。临安府那里,卫昭已经给了我们一个巨大的惊喜。太子如今也要走出东宫了,还是与执剑人一起行事,想必大家心中都明白乾佑帝的意思。”
李释傥话刚说完,便有人冷笑道:“我早些年便说过,不要对太子有所期望。雍桓不让他参政,却为他单独挑选詹士府官员,用意何其明显,却没有人肯听我的。”
说话之人,便是新任的刑部尚书,崔一薪。
“崔大人,太子对于我等,颇为神秘,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此前二十年,执剑人与我们也没有过于激烈的冲突,谁知道这群茅坑里的石头,还是那么臭,那么硬。”
“两位无需争执,要怪便怪我们看错了当今圣上。他的心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不过是藏了起来而已。如今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便再也藏不住了。”
负荆盟与齐王案,无论是偶然还是有人刻意计划。
最大的获利者,便是乾佑帝。
借着两件大案,他找到了更换朝中要员的借口。
四位二品大员官位,虽说还在五姓七族手里。
但失去了礼部,今年春闱三甲进士,已经出现了好几个生面孔。
与五姓七族没有任何关系。
这些人他们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接触,便被送进了翰林院。
近日,陛下身边的人传出消息。
时隔多年之后,陛下有重启内阁的打算。
这才是他李释傥召集众人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