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国的京城,文老风尘仆仆,他的身后站着一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就连脸也看不清楚。
文老回京城了,这是他离开京城二十年之后的第一次回来。只不过,这次他不是来升职的,反而是被衍圣公罚了,相信不久,朝廷的圣旨就会下。
文老抬头看着大门的方向,有些担忧他那个关门弟子,希望他不要出意外才好,随后下定决心,这次怎么都要给学生争个名分,苦吟派在他手里,是时候发扬光大了。
京城的文庙就建在皇城边上,一年四季朝圣的人络绎不绝。
文老转过头轻声说了一句,“这里用不着你护卫了,你先离开”。
护卫点头行礼,声音年轻,“老爷保重,有事唤我”。
文老长叹了一口气,神色复杂的看着护卫离开,自己顾不得沐浴更衣,抬脚走向文庙。
京城的文庙虽然不如孔圣人在家乡的孔庙那般恢弘,但是天子脚下,却是所有读书人最向往的地方。读书人但凡能进入这里的文庙,代表着有了文位官身。
路过圣迹殿、十三碑亭及大成殿东西两庑。文老急匆匆走过神道,走完前三进的院落,终于看到映入眼帘的大成殿。
就在文老要登台阶而上之时,有一个少年模样的童子叫住了他,“文老爷爷,衍圣公让我请您老到偏院,请随我来”。
文老一下子愁眉舒展了不少,谁不知道,能进偏院,那就代表衍圣公没拿你当外人,更是没有准备公事公办。
童子把文老带到门前,规规矩矩的行礼,“文爷爷,您自行便是,我还要抄书呢”。
文老含笑点头,推门进去。
院子不大,是衍圣公日常休息的地方,文老熟门熟路的来到一处房门,早有人声传来,“文老来了,我这篇字不能停,快请进”。
文老推开门,衍圣公正好在提笔书写,书案前的衍圣公没有带帽,头发乌黑,一身常服,个子比文老要高不少。
文老走过去,斜着身子伸头一看,衍圣公正好落下最后一笔,正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法度深严,中正平和,衍圣公的笔力更上一层楼啊”,文老止不住的夸耀道。
“当不得文老夸赞,只不过伏案劳心,心烦了,这才偷得半日闲,随便写几个字”。衍圣公放下毛笔,这才笑呵呵的说道,“文老,此次急匆匆的请你回来,是有件事和你商量”。
“衍圣公只管吩咐一声就是了,当不得商量二字”,文老心里有鬼,说话都硬气不起来。
衍圣公呵呵一笑,忍不住说道,“文老啊,我认识你时间也不短了,你还是按着以前的相处方式来,你这样我有些不习惯啊”。
文老低眉顺眼的主动帮着衍圣公把毛笔放在笔架上,“应该的,应该的”。
衍圣公无奈,这个台州的祭酒大人,苦吟派现在的魁首,可不是什么好脾气,要不是被抓到小辫子了,估计要叫天屈呢。
“文老,其实我就是想随意和你闲谈一下,既如此,那么还是移步大成殿,叫文书把那些手本都找出来”。
文老赶紧去拦他,“别别别别,衍圣公,我这一路忧心忡忡啊,你看,这一口水也没喝,就巴巴的赶来了,就是不想小事化大”。
衍圣公心中发笑,“哦,是我招待不周了,我给你倒茶”。
文老嘴上急赤白脸的说着不要,手伸得老长,上半身探出老远,就是不见脚动弹。
衍圣公也不拆穿他,拿了一个新茶杯,把小火炉上的茶水给他倒了一杯。
文老干嘛双手接过,衍圣公手刚收回来,他一抬头,一口气就喝完了,也不怕烫,口中不住地感谢,“一路上心急,太渴了”。
衍圣公无奈,接过他的空杯子,又给他倒了一杯。文老这次接过没有一口喝掉,而是优雅的嗅了嗅茶香,看样子准备评头论足一般。
衍圣公开口说道,“别卖乖了啊,我知道你们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谁能在这屋喝到茶,谁出去就有面子。今天我面子里子都给你文老了,是不是该说说你那关门弟子的事情了”。
文老眨了眨眼睛,顿时表情丰富起来,“哎呀,说起这事啊,是我管教无方啊。我那个不成器的学生,山崖书院的山长姜雅,一下子也没给我个准备,也没打声招呼,就私下给我招了一个关门弟子。
你说说,当人家先生的,弟子闯祸了,得认吧?其他人认不认我不知道,我得认,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当了人家的先生。后来我才知道,这人是道门的修士,你看看,整叉劈了不是。
再后来了,我又想想,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我就咬牙受着了。圣人他老人家教育过我们,要有教无类。哎呀,我也怕这道门的修士咱们不好教啊,这才让宋情把他带到了身边,心说随时看着呗,兴许就近朱者赤了呢。
谁曾想啊,台州的教化还是有漏洞,我这弟子又是个直脾气,恶了薛家的人,一来二去的,成了仇家,最后竟然出了人命,被冠以流寇之名,被放逐了”。
衍圣公静静的看文老表演,心说你这还是一州的祭酒呢,文人表率在哪里,脸面在哪里,这胳膊肘也太能拐了,“你的意思是你这新收的学生只是恰逢其会,所发生的的一切都是被迫的?”
文老认真想了一下,“也不能说是被迫的,只能说教化不同,他一个炼气士,字都认不全,其实是个粗人,哪里懂得我们儒家的礼仪,遇事不冷静,喜欢用他们道家的方式处理,这才酿成了恶果”。
衍圣公看着一脸真诚的文老,自己喝了一口茶,“既然他入了你的门墙,不管怎么说,也不能一直把他当做外家修士来看。”
文老一脸认真的说道,“衍圣公明鉴,这学生我是一直尽心尽力在教,奈何这学生太笨,连蒙学的书本都还没背完呢,老夫教学一生,临了却找了一个字障”。
衍圣公见不得他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行了行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我还不知道你,不知道躲在哪里偷着乐呢。”
“确实是不太认识字”,文老还要倔强的补充一句。
衍圣公无奈的说道,“祭酒大人,别一直避重就轻,再这样可是要换地方了”。
文老赶紧投降,“好好好,他是有些歪才,我也是爱才心切,担心他走歪了路,更担心这个读书种子被埋没了”。
衍圣公手指敲着桌面,“文老,我虽然久居京城,但是消息也算是通畅,酒诗仙的名号我不仅听过,还拜读过他的诗词”。
文老谦虚道,“都是些虚名,不值一提”。
衍圣公看着尽力掩饰得意神色的文老,有些头痛,于是换了一个说法,“此人幸得浩然垂怜,理应治学知礼。他身为儒家监生,却行道家法门,犯了规矩,现在被放逐,沦为流寇,你这个当先生的,有何想法”。
文老痛下决心似的说道,“没想法,都是他应得的,照我看罪孽太深了,只要他还承认自己是儒家门人,应该由朝廷发动拘捕令,将他拘捕归案,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衍圣公突然觉得牙痛,这文老,看样子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弟子,脸都不要了。这是在逼他承认儒家弟子的身份,让他站队呢。
要不然他就还是道门的人,就按流寇处置,你们就不能行使强权,一个金丹剑仙,只要打定主意,跑是肯定跑得掉的。
衍圣公也不准备和他兜圈子了,“就在昨日,薛家家主身亡了”。
“啊”?!这一下可不是文老伪装的了,他是真的吓着了。一个薛二公子,就弄得满城风雨,再加上一个薛家,看样子,台州该洗牌了,而夜小天已经没有了后路。
“说啊,怎么不说了,你不是歪理一套一套的嘛”,见到文老傻眼,衍圣公终于有些解气了。
文老一下子也没辙了,原本想着舍了这张老脸,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为了台州的安稳,我要你自己请辞”,衍圣公说道。
文老像斗败了的公鸡,颓然点头。
“那你就不用回去了,在京城给我修史吧,你们苦吟派治学最是谨慎,在我看来最适合干这个了”。
文老能说什么呢,就当是回归读书人的身份吧,以前都是说自己俗事缠身,现在好了,清净了。
衍圣公站起身来,把早早决定的腹稿说了出来,“夜小天行事乖张,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连上薛家护卫在内,已经有三人皆断送在他手中,两文一武这三人都是大汉国的基石,国人都在观望,我也不同意他再继续流寇下去”。
“我听皇上陛下的意思,让我断了他的浩然气,囚禁孔庙十载,然后再放他回三清道门,此生永远不许再入我儒家天下”,衍圣公言语平静,但是无声之处起惊雷。
文老一下子坐不住了,他想过最坏的结果,但是没想到,是以对待外人的方式去对待他,而且惩罚如此的重。
历来,像夜小天这般由三清首教推荐的人选,顶多就是个放逐流寇或是禁绝踏入儒家的惩罚,除非有大奸大恶,才会亲自囚禁孔庙。
衍圣公劝慰道,“文老,这也是皇上看在你多年来劳苦功高的面子上,否则按照我的意思,就按照他们道门的规矩来,既然携恶行凶,那就怪不得我们手段毒辣了”。
文老胸前的起伏越来越大,手中的杯子忍不住就摔了下去,溅了一地的残茶,“你们就是见不得我收了一个好徒弟,你们这是妒忌。
你们就是见不得我苦吟派终于有了一个能做诗词的酒诗仙,平日里你们只会背地里嘲笑我苦吟派只会跟着圣人脚步,一路相随,更是说我们只会拾人牙慧,给你们注释解惑。
你们怕了,你们怕我们有一位大诗仙。看过他的诗词,就应该知道他才是真正的才子,你们怕他的诗词会压得你们抬不起头来;你们的眼光狭隘,圣人的话语你们都听懂了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夫不承认。老夫不管你们是怎么看的,夜小天是我的学生,要罚我的学生,先问过我这个当先生的同不同意。既然你们不认我这个学生,执意要惩罚我这个学生,我苦吟派只能低头认了。
但是我不能相信你的一面之词,我怀疑你蒙蔽了圣听,我要亲自面见皇上。如果真是如你衍圣公所说,我们绝不弯腰侍奉,这官我不当了,我的学生我全带走了,我还就不信了,离了你们,这天下就不是天下了?!这儒家的先贤还在,那这公道人心就还在”。
衍圣公见文老发火,却没有动怒,静静的等他发泄完,这才说道,“包庇罪犯,与其同罪”。
文老一听呆了一下,然后更加的愤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同罪就同罪,来了我就不走了,还不用你们绑。从今天开始,我就住在这里了,有本事你们把我囚禁一辈子,最好把我那些学生和同行人一起。
对了,赶紧把我的文位夺了,免得你们还要找人来看着我,儒家有你们这群人,我看好不了”。
“够了,你属狗的啊,一生气就龇牙,逮着就咬。你这么纵容你那关门弟子,个个有样学样,成何体统。
夜小天刚来大汉国不久,就遇到这样的事情,处理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你倒好,完全偏心眼,你是想培养一个飞扬跋扈,只认拳头的败家子吗?
苦吟派不是你一个人创建的,你还有恩师,还有师祖,你就这么想苦吟派就此落幕吗?夺文位,你当我不敢啊,你这狗屁文位就不该拿出来说,当年你寒窗苦读,受了多少人的恩泽,说不要就不要了,我儒家没有你这样忘恩负义的人”。
衍圣公越说越气,一口茶端到嘴边,才发现杯子空了,这才恨恨的砸在桌面上。
文老一下子好像回过味来了,臊眉臊眼的取过杯子,倒满了茶,小心翼翼的送到衍圣公手边。
“心急了,我是担心他从此和我儒家陌路,这才舍了身家性命不要,也要给我们儒家留个种子”,文老弱弱的说道。
见衍圣公不说话,也不端茶,文老有些感叹,“我知道他是道家的人,他也是被逼无奈才踏入我儒家的门墙,但是我坚信,能被儒家的浩然气接受的人,其实早就被儒家先贤接受了,我不过是一个摆渡人而已”。
衍圣公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缓了很久,这才开口说道,“欲速则不达”。
“过错都在我,衍圣公请受我一拜”,说完,文老一拜衍圣公。
“然而天下学子悠悠众口”,衍圣公说道。
“我愿以心血起誓,夜小天绝不会做背叛儒家门人的行为,他一日为儒家学子,一世皆为儒家学子”。
“可愿意公之于众”。
“愿意”。
衍圣公这才不情不愿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就放下了,“茶都凉了”。
“哎呀哎呀,怪我怪我,我这就给您换上”。
翌日,文庙传文天下,有台州祭酒文青山,做事有失偏颇,革职,入文庙修史改过。
文青山关门弟子夜小天做事乖张,罚其入文庙囚禁修心,没有允许不得出文庙大门。文青山以心誓担保夜小天,若有违背儒家,世人皆可弃之。
闹得沸沸扬扬的台州薛家案件这才告一段落。大家对这个结果还算是比较满意,囚禁文庙,这和死了没区别。
在读书人眼里,那是心中的图腾,但是对于外人来说,那是比监狱还要惨烈一点的地方,多少个犯了大罪的恶人,被逼着学习圣贤,一辈子再也没有走出过文庙。
只不过好些人为文老不值得,一辈子的清誉毁于一旦,文庙有些矫枉过正了。
当天还传出一个小道消息,说是文老不仅在偏院喝了衍圣公两杯茶,还打碎了衍圣公的一个茶杯,让好些大佬将信将疑。